画妖师:鸳鸯图
1
从山野中走来,风尘仆仆的青年站立在面前的小院门口。一只黑色的猫站在围墙上方,回头看着青年,凶恶地叫了一声,随即跳进了院中。
青年闭上眼,向前探着头,吸了吸鼻子,嗅见一股奇妙的臭味。
屋内一位大婶在扫地,累了,正准备倚在屋门边上休息,仰着头,看着日光,恍恍惚惚,嘴里遗憾地念叨着些什么,不时哀叹几声。听见院外传来敲门声,大婶从恍惚中清醒,放下手中的扫帚,前去开门。
“是谁呀?”大婶的声音略带疲惫。
门开了,一位青年站立在那,虽衣裳整齐,却沾染了不少尘埃,因背着一个木箱,腰背稍往前倾,一看便知是匆忙的赶路人。
“您好。”青年面带微笑,仪度翩翩。
“请问,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从南方小镇一路赶往京城的旅人,一路孤单,幸得一小猫相陪,只是刚才那小猫调皮,躲进了您这院中,我可否进院寻回我那小猫?”
大婶听着青年的话,回头看了看自家的院子,难为地回道:“我一直在这院中打扫,没见到有什么小猫呀。”
青年指了指院落的围墙,说:“我那猫便是从那跳进院中的,它通体黑色,若是躲进影子里了,便十分不显眼,恐怕您是漏看了。”
大婶依旧面露难色。
“我只寻回我那小猫,若方便的话……还想讨一碗水喝。”
大婶再次打量青年,见他风尘仆仆,想必也是赶路累了,再三思虑之后,缓缓地敞开了房门,容青年进去。
院落不大,只有一棵不高的枯树与瓦片小屋相伴,屋子大门与院门正对,向后延伸,从敞开的屋门往里看,只能看见一片黑色。即使是这样的大热天,屋子的窗口依旧紧闭,任谁住在这屋内,都是无法忍受这夏日的炎热的吧!
“先生,请随我来。”大婶领着青年来到屋前,并没让他进屋,只是给他搬了一张椅子,好让他坐下休息,接着才进屋去给青年倒了一碗水。
“大婶您是自己住在这儿?”
“不是,我跟女儿。前些年,我家老头子生病过世了,就只剩下我们孤苦的母女。”
“怎不见你家女儿?”
大婶欲言又止,十分尴尬,刻意将话题转向青年这边,“先生为何独自旅行?”
“我跟好友相约在京城见面。”
“大老远地跑到京城?”
“没错,虽然路途遥远,但其中也不缺乏乐趣,就比如我那小猫,总能找到些逗乐的玩意。”
“哦?一只小猫而已,除了耗子,还能找到什么?”大婶呵呵地笑了。
“比如说,前些日子我与它翻过一座不知名的高山,那小猫竟惹出了山中的蛇妖,差点害我丧命,要不是我会两下降妖之法,恐怕今日就不会坐在此处跟大婶您说话了。”
“降妖?先生还会这等厉害的法术?”大婶双眼放光,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不才,只有两手。”
大婶若有所思,只对着青年点头。
青年喝罢了水,将盛水的碗还给大婶,便起身想要进屋去寻找躲了起来的黑猫,没想到却被大婶急忙地拦在了门口。
“先生请留步,这屋内……”
“屋内如何?”
大婶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解释屋内的情况,一时间跟青年僵持着。
“我帮你找吧。”
“不,这小猫不同于其他,会认人,搞不好会抓伤了您。”青年坚持要亲自进屋去,大婶依旧阻拦,又说那小猫估计是没有跑进屋内。
“璃月!”青年大喊一声,屋内随即传来一声猫的呜呼声,还没等大婶来得及再次阻拦,青年已经先行闯入屋内,只随口一句,“看吧,我那小猫就在屋内!”
大婶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跟在青年身后,紧张地祈祷他尽快找到他那小猫,然后离去。
不大的屋内已经被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名叫“璃月”的黑猫。青年倒是不着急的,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大婶一直在催促,还不停地帮忙呼喊黑猫的名字,但就是再也听不到那黑猫的声音。
“我猜,那猫就躲在这间房内。”青年指着身旁的一扇门说道。
“这里?绝不可能,这门一直紧闭,那小猫是如何进得去这房间的?”
“猫,自然有猫的办法!”青年又唤了一声那黑猫的名字,果真就从身旁的门内传来了猫的叫声,“我这猫,最喜欢往奇怪的地方去,更何况这间房内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呢。”
大婶露出惊讶之情,同时额头流下大颗的汗珠来,想拦住他推门,却早已有心无力,动作慢了半拍,硬是被青年闯了进去。
屋内怪味更加浓郁,黑暗的房间内一张大床靠墙放置,里面躺着个人,却在盛夏时节躲在棉被当中,甚是古怪。
“这是……”青年指着床上那一坨卷曲在一起的被子问。
“这,是我的女儿……她……”大婶话说半句,不禁流出泪来。
“您家女儿这是生了怪病?”
大婶不说话,只掩着面,一边发抖一边哭泣。
此时,床上那棉被之上,露出一双琉璃一般的冷漠双眼,伴随着娇音,一只黑猫缓缓从黑暗处走来,跳下床,来到青年的脚边。
青年弯腰,抱起脚边的黑猫,对它轻轻地爱抚。
“母亲……”突然被子中传来女子柔弱的声音,“我想要跟这位先生独聊一会儿。”
大婶惊呼,拖着青年就往房外跑,惊吓的模样就如同白日里见到了恶鬼一般。等到大婶关上女儿的房门,青年才疑惑地问她:“这是为何?”
“先生有所不知,我那女儿……早已不再是人的模样了!你若是单独与她相处,我怕会害了先生你呀!”
“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我进屋的原因吗?”
大婶点点头。
“不慌,我看你的女儿也并无恶意,估计她只是想要找人说说话罢了。”
“你不怕?”大婶惊异。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一路前行,各路魑魅魍魉早已见惯,说不定还能帮上您的忙呢!”
大婶呆呆地看着,青年从容地再次推开房门,怀抱着黑猫,走进暗无天日的房间,四处萦绕着奇怪的臭味。
2
房间内,青年放下一直背着的箱子,稍稍靠近了床头,那股难闻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刚刚那只黑猫,是先生您的玩物吗?”被子里传来声音。
“与其说是玩物,更像是同伴吧,一起旅行的同伴。”
“我能够感知得到,这只猫身上带有很强的灵力,想必先生也非平凡之辈吧?”
“只是刚巧经过此处的过路人罢了。”青年笑着说。
“哦?真的只是刚巧吗?难道先生不是有所图?”
青年嘴角微微翘高,语气稍稍压低说:“虽有所图,但一切都得看缘分。”
床上有了动静,被褥被小心地从内掀开,露出一张脸来,在这黑暗当中全然看不清长相,只知道那姑娘捋了捋散乱的长发,接着说:“我家姓彭,小女单名丽字,敢问先生姓名?”
单从姑娘的谈吐便能知道她绝非山野村姑,而是有些学识跟教养的。
“顾渊。”
“顾渊先生好。”彭丽说着从被褥中探身出来,示意顾渊点燃桌上的灯火。
在灯光下,彭丽的样貌展露无遗,她消瘦的脸庞上是惨白的颜色,凹陷的双眼被一圈黑色重重包围,忧郁的眼神直盯着顾渊看,勉强挤出了一抹不算美丽的微笑。
见状,顾渊稍皱着眉头,问道:“姑娘怎会变成这将死之人的模样?”
“我看过无数的大夫,名医,他们谁都看不出我的毛病,已经整整一年了。”
“姑娘这一年中可有踏出过这院子?”
彭丽摇头,“我母亲是个严格的人,她时刻看守着我,说正经家的姑娘是不常出门的,除了初一十五去尼姑庵里上香,我这一年中未曾出过家门。”
“那一年之前呢?”顾渊追问道。
“一年之前……”彭丽像是在回忆些什么,突然流露出深情的深情,变得温柔又遗憾。
“一年前你可是遇见过什么人?”顾渊眯起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一般。
“先生这么问,想必是已经知道我现如今这般惨状的原因了吧。”
“猜得个大概,具体还得姑娘亲自说明。”
“我既然请求单独跟先生见面,自然是不会吝惜自己的故事的,当然,我也有事相求。只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先生一句,我这样的身子,还能够活下来吗?”
彭丽虽然这样发问,却丝毫感觉不到期待,就算不用人说,她似乎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只是有一个人能够明确地告知,她才好下定决心去接受这命运吧。
“就姑娘这情况,活不了多久。”
如释重负一般,彭丽叹一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许多。接着她慢慢道来,一年以前,她是如何与那人相遇,又是如何与那人分开的。
虽然不是名门世家,但彭家的母亲却是出了名的严格。就算所生不是儿子,也同样需要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更因为是女儿,就连女红音韵都不可落下,每日都会有教学先生上门进行授课。
彭丽也学得认真,才十二三岁,便已经是镇上出了名的才女。当然,前来请求定亲的男子自然也不在少数。
只是年少贪玩,彭丽经常趁着母亲不得闲的时候偷溜出门,时而在大街上闲逛,时而到山野中游荡。
万万不该的那一次,正值春日烂漫、百花齐开的时节,彭丽独身一人闯入山间,遇见了那个能够害她丧命的男人。
那日,彭丽沿途赏花,沿着山脚的湖畔,一路往山腰处走,渐渐误入了一片迷雾缭绕的森林,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迷失了回去的方向。彭丽并不紧张,她心想,这大概是突然升起的山雾,等到阳光再大些便会自然散去。
于是,彭丽沿着山路继续前行,一心只放在那些雾中若隐若现的山花上,来来回回地在原地打转。当她意识到一切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当日的午后。彭丽抬头,阳光正明媚,山间雾气却不见削减,最重要的是自己此时应当待在家中,等待着教学先生的到来了。
“要是被母亲知道,我就惨了!”彭丽小声呢喃着,却引来了一阵笑声。
“是谁!”彭丽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抱歉,只因为你着急的模样太可爱了。”是一名男子的声音。
彭丽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雾气渐渐变淡,一名男子从雾中走来,仪度翩翩,面带微笑,他的腰间别着一只精致的竹笛。
“你是谁?”彭丽发问。
“难道你不知这山里有妖怪?”男子反问。
“妖怪?”彭丽围着这突然出现的男子团团转,一边发问道,“这么说你就是这山里的妖怪咯?”
男子仰头挺胸,气派不已地说出:“正是!”
彭丽却“噗呲”地笑了,说道:“你一副贵家公子的模样,怎会是妖怪?”
男子回头,怒视道:“你不信?”
“我为何要信?你叫我如何相信?”
“我可是会吃人的妖怪!这迷雾便是我升起用来迷惑你的!”
“一阵山雾罢了。”彭丽满不在乎。
男子咬牙切齿,这小姑娘在山间迷路既不慌张又不害怕,就算如今明明白白告诉她自己就是妖怪,还是依旧一副玩闹的模样。
“你真不怕我吃了你?”男子用力将衣袖甩到身后。
“如果你是妖怪,想吃便吃就是了。”彭丽对待男子一贯如此,往日那些上门要求定亲的各路公子们也一样遭到她无礼的对待。也有人说,她根本就不像是有教养有学识的才女。
男子想要伸手去抓彭丽,却半途又收了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咬咬牙,问出:“那你要如何才愿意相信我?”
“这雾气若是你升起的,你自然有办法将它驱散,你若能做到,我便相信你!”
“心思还挺多,是想骗我放你一马吧?”
彭丽将脸转到一边,嘟囔着说:“反正你也不是妖怪。”
“好!我可以帮你驱散这雾气,不过先是你平白无故地闯入此地,你若是能够让我高兴了,今天就当放过你。”
彭丽二话不说,一把夺过男子腰间的那只竹笛,随即吹奏起镇上的歌谣,引得林间的飞鸟也纷纷合奏。没还等男子反应过来,一曲美妙的笛音就已经落幕。
男子完全傻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有趣,自己待在这山中时间久了,也觉得寂寞,今天有人这么跟他一闹,他反而觉得是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今日,就放过你了。”
男子伸出手,朝着空中挥了挥,刚刚还浓郁的雾气便渐渐淡去,树林间生出一条路来。
“往这边走,就能下山了。”男子从彭丽手中夺回竹笛,用笛子指了指彭丽身后的那条山路说道。
彭丽惊讶于眼前的景象,她听从男子的指示,沿着山路走去,等到离开了雾区,她才突然站住脚步,回头大喊:“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再来找你!”
男子的心突然像是被谁打了一拳,他看着此时正朝他微笑的彭丽,默默地开口说道:“冥雾,我叫‘冥雾’!”
冥雾虽是妖怪,却从来没有对彭丽露出过凶残的模样。他像是爱惜珍宝一样滴对待彭丽,常与她游走在山间无人的小道上。而彭丽最欢喜的便是依靠在冥雾的肩上,望着四季变化的大山,嘴里轻轻哼着歌谣。有时,冥雾也会吹起竹笛与彭丽的歌声相伴。
“真想与你一同看一次星辰。”
听到冥雾这么说,彭丽心生歉意,却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自己能够到这山间来全是偷摸之下的事,又怎可以在外过夜呢!
冥雾似乎看出了彭丽的为难,于是微笑着对她说:“也罢,只要你今夜仰望星空,就算我们相隔,也算是看着同一片星辰了!”
彭丽稍稍仰头看着冥雾,他的眉目总是能令人安心,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的妖怪。
“我与他在一起,心里总是酥酥的,就算不见他,也总是要想着他,我起初想,我大概是被他施展了什么妖术了吧,可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种感觉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顾渊淡定地说。
“一年多以前,那时,母亲已经发现我成天偷溜出去,于是加强了对我的看管,也开始给我说媒,好让我嫁到一个好人家去。我虽然也见过那些公子哥们,但是心中却始终无法忘却每次只能在山间雾气中相见的冥雾。”
彭丽说着,咳嗽了两声,语气越加悲伤,“因为母亲的原因,我与冥雾见面的次数越发减少,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弱,怕风,怕阳光,一到夜里就咳嗽得不停,有时候皮肤还会忍不住瘙痒起来,母亲请了很多大夫,都不管用。”
“之后呢?”
“每月初一跟十五,母亲都会带我到附近水月庵进香,那里的老尼姑一见我,便两眼发直,问了之后才知道,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妖怪的痕迹。她说我的身体之所以会生这怪病正是因为受到妖气的影响,只有彻底地隔绝了与妖怪的接触我才会好起来。”
“那妖怪……冥雾,可有对你施展什么邪术?”
彭丽摇晃着脑袋,“不知。”
“那之后,你可曾又与他有过接触?”
“有过几次,不过很快我便被母亲锁在家中了。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也与冥雾再无相见。母亲为了保险起见,还请来了一名道士施法。”
顾渊稍稍低沉,他在心中默默思量,若是因为妖气而起,彭丽早已与那妖怪不再来往,妖气应该早早就已经散去才对,怎么还会继续折磨着她的身体呢?而且这房间内,也能寻迹得到些许的妖气。
“虽然知道自己的肉体是因为冥雾而受到摧残,但是心里却忍不住要不停地想他,想他,想他……我始终忘不掉与他在一起的每一缕时光,但是心中又不得不愤怒地升起疑问,为什么他要将我害成这样!”
彭丽说着,将自己瘦弱的身体从被子中抽出,拉高了衣袖,露出皮肤上无数的疙瘩,一个接连一个,相继发烂。这房内的臭气,就是彭丽身体溃烂所产生的吧!
顾渊端起桌上的蜡烛,靠近床沿,仔细看着彭丽手臂上的溃烂,这才皱起眉头,恍然大悟一般地倒吸一口气。
“如今我已知我命不久矣,只想请求先生帮个忙,让我再见冥雾一眼,有些话,我想在临死之前问个清楚。”
话音刚落,彭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于此同时,那些溃烂的疙瘩也开始从脖子处往她的脸部爬行。兴许是又想起伤心的往事,这才使得身体的不适加剧。
顾渊放下烛台,他推开紧闭着纸窗,外边太阳已经西下,窗口对着的便是彭丽口中所说的那座春日里开满野花的山峰了。沐浴在夕阳的金光中,顾渊继续发问,“虽有冒犯,但请姑娘如实相告。你与那冥雾,是否已经私定终身,享鱼水之欢?”
彭丽没有扭捏,她对着金光中的顾渊肯定地点了点头,似是在表态:她从未后悔。
这时,黑猫“璃月”诡谲地叫了一声,跳到窗台上边,回过头看着顾渊,又是一声叫唤,接着便从窗台处跳出了房间。
“原来如此。”顾渊望着那黑猫离去的身影,轻轻叹气后对彭丽说,“或许冥雾从未想过要加害于你,断绝了你们缘分。使得你如今受累的,想必是始终守护着你的母亲吧。”
3
房间外,大婶听说了自己女儿已无药可救,正掩面痛哭。
“本以为女儿能够嫁给镇上王家,过上一辈子富裕的生活,谁知却摊上了一个妖孽,令我女儿年纪轻轻便要与我阴阳相隔。”
顾渊无意去安慰这哭泣的老妇,只是问她:“想必你也曾听彭丽说起,她与那妖怪之间存在情愫的事情吧。”
“是那妖孽迷惑了她!我的女儿从小识字,琴棋书画更不在话下,怎会看上了那种妖孽?定是他使了什么迷魂阵,害得我的女儿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大婶的话,字字发狠,伴随着眼泪,尤其生动。
“若那妖怪并非想害你的女儿,他俩真心相爱,你又是能容他们逍遥自在呢?”
大婶一下子止住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渊,大声地喊道:“我将她从小细心培养,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嫁个好人家,不用像我这般受苦,怎可给一个妖孽给糟蹋了!”
“你便是如此葬送了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这话怎么说?”
“你可曾请过一位道士在家中施法?”
“确实有。”
“那道士可有给你什么物件吗?说是能够降妖除魔的。”
大婶想了一阵,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说却又停了下来。她斜眼看着顾渊,就像是在看着那妖怪的同伙一般,生怕被人欺诈了去。
“彭丽已是这模样了,你心中也知晓她是再无可能回到过去了吧。若是早些时候,或许她还有救。”
“怎么……救?”
“你可知彭丽这等下场是你与那道士所害?”顾渊也站了起来,他望着门外的月色,双手放在身后。
大婶不说话,盯着顾渊的侧脸。
“彭丽早与那山中野怪私定终身,跨越了禁忌,她只能随着那妖怪而去,最终……自己也变成一只妖怪。”
大婶被吓着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凡是与妖怪行过周公之礼的人都已不再会是人,他们的身体将会慢慢变化,一点一点地脱离凡骨,最终转化为妖。只不过这个过程百般辛苦,肉体会受到折磨。一年前,彭丽开始生病,正是因为她的身子开始有了妖的迹象,而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妖气,大概也是她自身产生的吧。”
大婶依旧无法相信,咬着手指,默默流泪。
“这个过程十分讲究,因为在人转化为妖的时候,是处于不是人,也不是妖的状态,为了继续转化,必须得保持与妖怪接触,吸收妖气,最终才能转化为妖怪。若是中途隔绝了妖气,身体就会开始溃烂,意识变得模糊,只因脱离了人道,就再也不能为人了!除非成了妖,不然就只能死路一条。”顾渊说完,转身去看此时已经呆滞了的大婶。
“若非你与那道士在这院中设置了什么法阵,不然那妖怪也不可能进不来的。”
此时,门外一双闪着青光的眼眸出现,那只黑猫来到门口,朝着顾渊叫唤两声,顾渊便明白了它的意思,随着它来到院落的一角。黑猫用爪子不停地刨着泥土,示意顾渊,这地下埋藏着非同寻常的东西。
顾渊从房内取来锄头,朝着泥地一阵挖垦,直到听见陶瓷破碎的声音才停了下来。顾渊蹲下身去,拨开泥土,从泥地中的破碎陶罐里掏出一把白盐。继续往下掏,白盐里藏着的那把铜制匕首被顾渊拉了出来。
顾渊随手将那匕首扔出院外,接着继续跟上璃月,在院落中另外的三个角落同样找到了陶罐,陶罐里依旧藏着白盐跟一把铜匕首。
待到顾渊解除那道士布下的阵法之后,才朝着院子大门呼喊一声:“冥雾,你可以现身了!”
随着顾渊的话语落下,四周便开始起雾,缭绕的雾气包围了整个院子,白雾中间,一名男子踏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来,他低垂着头,双目无光,腰间别着一只竹笛。
“你便是冥雾?”顾渊问。
“在下便是。多谢先生为我指引道路,否则我绝不能通过这院落门口。自从我与彭丽不再见面,便离开了大山,来此处寻她,才知晓发生这样的事情。”冥雾语气伤心,双手垂在身旁。
突然,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大喊,大婶手持生锈的柴刀,直往冥雾冲去,口中喊叫着,泪不停地飚。还没等她触碰到冥雾分毫,就已被顾渊一手拦下,除去了她手中的柴刀。
“就凭此凡人之物,对妖怪根本不起作用。”顾渊说道。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大婶一直哭喊着,渐渐失去力气,瘫坐在地上。
冥雾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大婶,说道:“若我的性命有用,我愿以它换回曾经那个爱笑的彭丽!”
“唉,你去房内看看她吧,这也是她最后的心愿了。”顾渊说。
“多谢先生。”
冥雾随着一身雾气,在顾渊的视线下走进了屋。这时,顾渊才拉起倒在地上的大婶,帮她拍去衣裳上泥土。
“你又怎么知道那妖孽没有害人之心?”大婶质问着顾渊。
顾渊望着那边的窗口,说道:“能够操控雾气起落,又能被那道士的法器镇住,想必那妖怪只是一只山精罢了,并不算什么厉害的角色。况且山精一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大山,便一世失去了居所,大山便会再孕育出新的山精来。冥雾他为了彭丽离开了大山,此后他唯有流浪这一条路,若是不幸碰见强大的妖怪,他也只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一顿美餐罢了。若他真心想害彭丽,大不必做到这一步。”
大婶不说话,她默默地擦掉眼泪。
“来,我扶您进屋去。”
屋内,四处充斥着雾气,彭丽的房间内更是看不清人影。
“你终于来见我了?”彭丽的声音柔弱。
“我从未料想你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面对冥雾的歉意,彭丽微微一笑,“这雾气真好,这样你就看不清我如今丑陋的模样了,我希望在你的记忆中,我还是最美的样子。”
冥雾咬牙,拼命地摇头,又开口说:“倘若你就此离开,我定不会苟活,我也会随你一同离去!”
“顾渊先生告诉过我,我定是活不久的了,只是你,不是还想过要做山神吗?难道要为了我放弃?”
“早就放弃了。没有你,那座大山的花这一年来都没再开过,做这山神有何意义?”
“那我也不许你随我去死。”
“难道你真的恨我?就连死也不许我相随?”
“我不是恨你……我这是爱你呀!”彭丽说着倒在床上,气喘吁吁。
冥雾赶紧去扶,将彭丽拥在怀中,轻轻地抚摸。
门口处,大婶又哭成了泪人,她拉着顾渊的手臂,猛地跪倒在地,求着顾渊说:“先生,你不是说过我家女儿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妖气不足吗?如今这情况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这是……”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味以我所想的美好强加于女儿的身上,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多听听她的话,多考虑她的感受,只希望如今还不算太迟……不管变成妖怪也好,变成大树也好,只要活着,我只要她还活着!”
顾渊闭眼沉气,缓缓开口,“要成为妖怪,多吸收妖气是没错的,只不过也得她能够支撑到一定的时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不妙。”
房内的彭丽想要伸手去触摸冥雾的脸,却突然发现连那份力气都已经使不上了。此时的她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影,就在空气中裂开,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她明白的,那是生命即将结束时才能看到的景象。
“去吧,安心地去吧,我很快也会随你去的,我只要你慢点走,等等我。”冥雾言语轻盈,语气中带着一份沉静。
顾渊推门而入,他闯入这雾气中,面对着已经决定的赴死的二人,开口道:“就算一同赴死,死后也未必能够相守啊。”
冥雾突地落下泪来。
“身为妖怪,你应该知道的吧,死后的人落入轮回,而妖呢?只会幻灭于天地之间呀!”顾渊的话深深刺痛了冥雾。
冥雾紧紧搂着彭丽,依稀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跳正在慢慢停歇。
“这天地间注定是无我两人的缘分了,她既然已经离去,我也觉得毫无意义,活着,只会受思念之苦的折磨,还不如就此消散算了。”
顾渊转身,打开了放置在地上的随身木箱,从中取出了一卷宣纸,一支毛笔,一方镇纸。
“若天地间本就无你们的缘分,那唯有我来为你创造了!”
顾渊将宣纸展开,用镇纸押平,再卷起袖口,迈开步伐。
“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冥雾问。
“我会为你与彭丽创一番天地,只要你们愿意,便可以魂魄居住于此。”
冥雾看了看怀中的彭丽,再看了看倚着门站立着的大婶,最后回头对顾渊说:“我自当是愿意与她相守的!”
顾渊微微一笑,喊了一句“璃月”,那黑猫便从窗口处跳入,一跃来到桌子上,用舌头舔着爪子,安然地趴坐在桌上的一角。
“苦命鸳鸯呐!”顾渊感叹道。
他挥舞起手中的毛笔,笔端往黑猫处伸展,笔尖触碰到它的毛发,只隐约可见那毛笔的笔头陷入黑猫的身体,随即便沾染出了墨汁来。
顾渊用着从黑猫身上沾染而出的墨汁,在宣纸上作画。很快,山出现了,花出现了,湖出现了,湖中两只恩爱的鸳鸯依偎在一起,一同望着雾气缭绕的大山,山顶月光皎洁,天上繁星闪耀。
迎着初升太阳温和的光照,顾渊完成了画作,收好了毛笔,一旁正懒散趴着的黑猫也站了起来,抖擞着身上的漆黑得发亮的毛发。
冥雾看着桌上那张只有黑色与白色的画作,低着头,轻轻地问着彭丽:“从此我们便可在这画中一同仰望星辰,你说可好?”
伴随着眼角的一粒泪珠滑落,彭丽轻微地点了点头。
冥雾笑了,就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雾气中迷路的小姑娘,细数着路边的野花,不停地在自己眼前打转,真是可爱极了。
“冥雾在此,谢过先生!”
话音刚落,四处的白雾凝聚在一起,化作一团,随后渐渐消散。雾气散去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彭丽与冥雾的身影,反而原本黑白的画作如今增添了色彩,就如同春日里的山野,那两只戏水的鸳鸯更是栩栩如生。
顾渊来到床旁,拾起床上的那只竹笛,回头对着黑猫说:“京城的那位朋友,想必会很喜欢这竹笛吧。”
待到顾渊将竹笛收进木箱中,他才将桌上的画作赠与一直站在门外的大婶。
大婶接过顾渊的画,感觉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场梦,可一用还湿润着的双眼去看那画,似乎可以从中看到女儿的影子,双眼又再一次湿润起来。
4
顾渊与璃月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前进,半路累了只好席地而坐,靠在一棵树下稍作休息。
梦里,顾渊似乎看到了春日里躲在花丛中的冥雾与彭丽。
“你确定要与身为妖怪的我定终身吗?”冥雾说。
“有何不可?”
“只是,你是人,我是妖,本就不可结合,若是触犯了这禁忌,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会有什么下场?”彭丽好奇地问。
“据说人会变成妖,而我这个妖,则永远都会只想着你这个人了!”
“想着我?难道这是不好的下场吗?”彭丽有些生气地问。
“哈哈哈!”
“你又在取笑我了!”
“若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你会变成妖怪,你可愿意?”
“我愿意!只要能够与你相伴,我愿意做一只妖怪!”
那时的彭丽大概猜不到那并不是她与冥雾的戏话,而是真真切切的誓言。
冥雾微笑着,他轻吻了彭丽,这涨红了彭丽的脸。在这雾气当中,两人拥抱缠绵,不顾一切地探寻着对方的身体。谁也不知,这竟是一条一旦迷失,便再也绕不回来的路。
顾渊从睡梦中清醒,伸了一个懒腰,不禁对着身旁的璃月问了一句:“你说,是做人好,还是做妖好呢?”
璃月趴在地上,不做声,只给了顾渊一个斜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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