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木鱼小僧

1

山野之间,数条路交汇之处,平坦的地面上多出了一截树桩,那树桩足有一人环抱之大,与地面紧紧相连,手臂般粗大的树根贯穿土地,浑身长满青苔,就连年轮也被遮去。

黑猫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树桩前,往树根的地方嗅了嗅,难受得打了一个喷嚏,回头看着正往这边慢步走来的顾渊,叫唤了一声,似是在催促。

顾渊来到树桩前,摘下席草制成的帽子,蹲在黑猫身旁,用手剥去树桩上厚厚的一层青苔。

“这树被砍已经多年了,但还留存有生机,只是奇怪没再长出新的枝条来。”

黑猫又慵懒地叫了一声,往一旁的小路走去。

“璃月,等等我!”

顾渊重新戴上草帽,随着黑猫的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顾渊与璃月仍未走出山林,他们在新生的芒草之间穿梭着,只是此时的璃月已经疲惫,早在顾渊的怀中熟睡。

忽地,顾渊感受到一束目光,正从树与树之间投射过来。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和尚躲在大树之后,鬼鬼祟祟地偷看着顾渊。当他们目光相对,小和尚便慌张起来,他缩着脑袋,往树林深处逃一般地走去,渐渐消失在树影之中。

“这附近原来还有一座寺庙!”顾渊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今晚不用露宿山野了。”

顾渊改换方向,往小和尚消失的地方走去,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灌木,终于在天黑之际看到了森林中闪烁着的烛火。那座寺庙极小,更像是某位人家的小院,隐藏在大片的巨树之下,若没有人指引道路,很难发现。看来这应该是某位大师的隐居之所。

顾渊来到小庙门口,轻敲庙门,不久,一位小和尚便露出脑袋来,他畏畏缩缩,一见到顾渊的脸,就吓得又缩回了门内。

“请问……施主,您是要投宿吗?”小和尚的声音因为害怕颤抖着。

“我本赶路前往京城,但是此时天已入夜,山路难走,还请小师父行个方便。”

小和尚用喉音答应着,却始终没有开门。直到另一个和尚过来,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服,将小和尚赶到一边,才给顾渊开了大门。

“施主里边请!”这位和尚倒是大方许多。

顾渊走进寺庙,迎面是一个小院落,之后便是大殿,里边供奉着佛祖,一位老和尚正跪在那儿,敲着木鱼,念着经。顾渊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有另外两名小和尚,他们躲在柱子后边,时不时往顾渊身上偷看两眼。

“真是奇怪的寺庙……”顾渊说着,露出怪异的笑容。

大殿内,老和尚停止念经,起身,迎接顾渊。

“施主可是要前往京城?”老和尚问。

“是的。”

老和尚打量了一番顾渊,最后视线落在顾渊怀中的璃月身上,又问:“施主可会绘图?”

顾渊嘴角微微上翘,似是从老和尚的话中品味到了什么,点头回答:“当然,我以绘图为生。不知大师问这个做什么?”

老和尚大悦,他拉着顾渊,指着大殿四周的墙壁,说:“你看这些壁画,因为年代久了,早已掉色,若是施主擅长绘图的话,可否帮老和尚我重新绘制?”

顾渊看着墙上那些早已看不清是什么的壁画,又上前去摸了摸那墙,回话说:“这寺庙看来是有些岁月了,若是想要重新绘制新图的话,这墙还得重新粉刷一遍。”

老和尚点头,说:“无妨,无妨,施主可以在此多住些时日,我明天就找人重新粉刷。”

顾渊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问:“还不知师父的法号是?”

“木心,老和尚叫木心。”

“小生顾渊,木心大师,今夜,就打搅了。”

木心很是高兴,带着顾渊往大殿后走,一路来到寺庙偏僻的一角,那里有一间空的房间,木心便将顾渊安置在那儿。

顾渊走进房间,用手指擦了一下房内正中间的桌子,无灰。

“这房间之前可有人住?”

“无人居住。”木心回答。

顾渊点点头,谢过木心。

夜已深,顾渊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床头的璃月早已睡够,正瞪着双眼盯着顾渊。

“这间寺庙看起来还算整洁,但内在却破损不堪,应该是被人荒废多年了。据那老和尚说这屋子此前无人居住,却仍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看来是有人每日打扫,备着呢。这些和尚神情古怪,怕是光有个外表罢了,其实是其他东西伪装起来,有另外的目的吧!”

顾渊说着稍稍往璃月处看,接着说:“虽已是春日,但夜里的山林仍是寒风瑟瑟,今夜就在此留宿吧。你要是精神的话,就随意去玩耍吧。”

璃月理解顾渊的意思,眯着眼,嫌弃地叫了一声,跳下了床,从窗口处潜入夜里。

柴房外,两名小和尚正依靠着坐在一起,他们嘴里啃着红薯,迎着月光。

“那个叫顾渊的,就是木心一直在等的人吗?”一名小和尚问。

“带着黑猫,前往京城,又会画图,跟传说的一样,应该不会有错的。你想,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哪还会有带着一只黑猫赶路的书生。”

“那只黑猫,光看着就毛骨悚然,估计也是大有来头吧。”

璃月此时正位于柴房的屋顶,轻巧地踩着瓦片,竖着耳朵听着小和尚们的谈话。当小和尚们谈论到自己的时候,璃月舔了舔了自己的爪子,从屋上跳蹿了下来,以不可估量的速度从两个小和尚身旁经过。

“有没有感觉到一阵奇怪的风?”

“没有呀,是你的错觉吧。”

两名小和尚继续啃着红薯,却不知璃月早已在他们各自的脖颈后边留下了一个黑色的猫爪印记。

趁着夜色正朦胧,璃月又来到了其他的屋前,确认好里边的人都已经熟睡之后,才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中溜进去,同样在那些和尚的身上留下黑色的印记。

第二日,顾渊清醒的时候璃月正躺在他的枕头旁,清理着自己的毛发,似是在等待顾渊的怀抱。

吃过小和尚准备的馒头之后,顾渊抱着璃月来到寺庙内的院子中,木心正在等着顾渊。

“不知施主昨夜睡得可好?”木心关心地问。

“舒适,多谢大师了!”顾渊说着来到木心面前。一旁的小和尚们不是在扫地就是在擦拭桌椅,虽做着不同的工作,却都不约而同地偷瞄着顾渊。

“施主过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岔路口的那树桩?”木心问。

“见到了,已被青苔覆盖。”

“那以前是一棵大树,后来不幸被雷劈中了,着了火,之后就一直那个样子了,”木心似是有所感慨,眼神变得温润起来,“关于那棵树,曾有一个传说,还跟这寺庙有那么一丝联系。”

“哦?是什么样的传说?”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那棵大树犹在,生机盎然,是这片地方的一个象征。自然,大树也用自己的力量孕育着其他的生命……”

2

刚破茧而出的蝴蝶正依附在一片绿色的树叶中,她迎着春风,正试着去挥动自己的尚且湿润的翅膀,期待着第一次在树林中的飞舞。

“好美,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翅膀!”

不知道是谁,在树叶间发出赞美的感叹。

“我便是用自己的身体养育了你的大树呀,虽然未有人替我取名……”大树说道。

蝴蝶感受着大树的传达到每一片树叶的脉动,深深地表示感谢,却又不得不悲伤起来,“再美丽又如何呢?夏日一过,我便只能归于泥土了。”

大树深感这蝴蝶的美丽,不舍她因秋风的到来而死去,便为她从树枝处生出一枚果子。

“你若吃下那果子的汁液,我一部分的寿命便会传递给你,只要你日后好好修行,定能获得更长久的寿命。”

蝴蝶感动不已,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陪伴在大树的身旁,不离不弃。

数十年过去了,某天夜里,狂雨不止,雷电交加,正好劈中了那棵独立于山路中间的大树,瞬间燃起大火,将树叶烧尽,树枝烧断,最后就连树干都变成了黑炭。

附近的村民们为了让大树更好的重生,决定砍掉已经死去的部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树桩。刚巧,附近寺庙的和尚经过,不由得为这棵大树感到悲哀,并从被砍掉的部分中取得未完全被烧毁的一截树干,做成了一个小小的木鱼,置于寺庙内的大殿中,每日与佛像相伴。曾暗中发誓要与大树相守的蝴蝶自然也一同来到了深山中的小庙内。

不久后,寺庙里住进了一个书生,面色白净,仪度翩翩,整日里捧着诗书来回地念。那是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为了寻得清净特意住进山间小庙里的,名叫卢德晟。

每日,和尚们开始做早课的时候,卢德晟便会拿着诗书来到林间,找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背靠而坐,嘴里念着书上的内容,心里默默地熟记。

一日,黄昏后,卢德晟正揉着自己饥饿的肚皮,准备回到寺庙内享用清淡而可口的斋菜,却被一声细微的呼喊叫住了。

“救救我。”

卢德晟环顾四周,未见有人,正疑惑是不是自己太饿了才会产生幻听,又听见了同样的呼喊。他再次寻找,仍未见有人,便起身往寺庙走去,谁知身子却挂上了白色的丝状物。仔细一看,原来是撞上了蜘蛛网。

这片区域,竟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网上布满了不同昆虫,多少有些令人惊悚。那些昆虫大多都已经死去,有些甚至已被蜘蛛用白丝层层裹住,唯独还有一只蝴蝶,仍在挣扎着,想要逃离蛛网,可她却越是挣扎,身子越被蛛网缠绕。

“兴许刚刚就是你这个小家伙在向我求救吧!”卢德晟开玩笑般地自言自语,顺手取出腰间的纸扇,鼓捣破了蛛网,那蝴蝶才最终能够脱身。

卢德晟望着落在灌木上边的蝴蝶,一时为她的美丽着迷,竟忘了肚子正在挨饿,直到月亮升空才想起要回寺庙里去。

夜晚,念书困乏,卢德晟趴在屋内的桌上便睡着了,恍惚中似乎烛光化成了万只飞舞的蝴蝶,正引导着他离开寺庙,来到一处繁花似锦的山谷。

在那里,一位美人坐在溪边,抚着秀发,正微笑着望他。

卢德晟向那美人走近,望着她的双眸,忽感似曾相识,情不自禁牵起了她的双手。

“我与姑娘可曾见过?”

“见过。”

“可我却不记得姑娘的名字了。”卢德晟懊悔。

“先生不必悔恨,因为我未有名字。”

“未有名字?”卢德晟盯着这姑娘看,越发觉得她跟此时周围正飞舞着的蝴蝶相像,于是便为她取名“舞春”。

“舞春……”姑娘看着四下的春色,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一梦醒来,卢德晟发觉已然天亮。昨夜那春宵一般的美景,果然只是一个美梦。他如此想着,又重新捧起了诗书。

自那以后,每一夜,卢德晟都会做同一个梦,在美如画卷的山谷内,与舞春邂逅,相互执手,互诉衷肠。这也算是在苦闷的寺庙度日中寻得了一丝丝的欢愉。

上京赶考的日子终于到来,卢德晟背起行囊,与寺庙的一众僧侣道别,沿着狭小的道路离开树林。却不知,有一个蝴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之外。

寺庙的大殿内,那只小小的木鱼上时常停留着一只蝴蝶,异常美艳,却透露着丝丝哀怨。庙里的小和尚每日打扫的时候,都会被那只蝴蝶深深吸引,似乎也能感觉得到她正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归来。

3

“木心大师原来对这种情爱之事也甚是了解呀!”顾渊抚摸着怀里的黑猫说道。

“哪里,哪里,这树林内发生的事,人也好,妖也好,身在这寺庙内,总有所感知。”

“不知木心大师跟我说这事儿是有何用途?”

木心指了指大殿内,佛像脚前,那个小小的木鱼,还静静地待在那里。

“那便是故事中的木鱼?”

顾渊走近木鱼,四下端详,并看不出什么精细之处。

“这就是那棵树所制成的木鱼?”顾渊问。

木心点头。

“难怪那大树已不再重新生长,原是所有的精华都聚集在这木鱼上了,”顾渊说着,拿起木鱼,“不知我若摔碎这木鱼,那大树的生命是否会就此了解?”

木心忽地紧张,急忙夺过顾渊手中的木鱼,甚是爱惜地抱在怀里。

“这可真是寺庙的珍宝呀!”

顾渊玩笑一般,放开怀中的黑猫,从随身背着的木箱中取出一卷画作,说:“这是我的珍宝!让大师跟各位小师父们鉴赏一番,如何?”

木心还未心定,他慌慌张张,连连点头,同时用手召集来了院内正在打扫着的小和尚们。

小和尚们聚集过来,不知顾渊手中的那幅画卷是何内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各位小师父,看好了!”

顾渊说完,将手中的画卷递到小和尚面前,期间手腕一转,画卷顺势掉落在地,忽忽地沿着地面展开,数位小和尚一同朝地面上望去,瞬间目瞪口呆。

“啊呀,我真是不小心呢!”顾渊说着,嘴角邪恶地上扬出一个弧度来。

小和尚们看着地面上的画卷,各个面红耳赤,手心冒汗,有的甚至缩紧身子,微微发颤。全因那画卷内尽是男女相拥,宽衣解带,云朝雨暮的情景,一幕接着一幕,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姿态,连成了一副男女交欢之图。

“是我失手了,拿错了画卷,在佛门之地让小师父们看到这等图像,真是不该!”顾渊假意抱歉地说,弯腰去拾起画卷,一抬头,那些小和尚们却已全都变了模样。他们有人头上长出了触角,有人嘴里生出了口器,甚至有的背部还伸出了透明的翅膀。

“这正直春日,各位小师父们看到这交欢图,已是忍不住,都变回原形了?”顾渊回首,看向此时已然镇定的木心。

木心苦笑一声,问道:“我早已替他们掩盖掉身上的妖气,你是何时发现他们是妖的?”

“这寺庙处于深山老林之中,虽说少人走动,但至少也得开出一条小道通往山路,可这一路进来,却未见小道,可见这座寺庙早已荒废多时。确实这些小妖身上的妖气已被掩盖,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树木的清香,甚是奇怪呢。不过,最终肯定他们是妖,是因为我这黑猫,璃月。昨日夜里偷偷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若是人类,印记则不会被身体吸收,若是妖,经过一夜之后,印记则会变淡,甚至消失。”

木心的目光朝那些已露出原形的小妖们身上搜索,确实能够看到一个个淡去的黑色猫爪印子。

“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那棵大树幻化而成的,这个木鱼的真身吧!”顾渊指着木心怀中的小木鱼说。

木心不打算再隐瞒,他叹一口气,挥挥手,那些小妖便都化为虫蚁各自散去,自己与顾渊解释起来。

“我并无坏心,只是想求先生一件事。”木心说。

“让我修复这些壁画?”顾渊打趣。

木心摇头。

“其实我是想求先生去救一个人,却不想以妖的身份相求,怕先生拒绝。”

“救人?”

“其实是妖!便是我之前提到的舞春。自卢德晟离开之后,她便一直徘徊在寺庙与树林间等他,等了许多时日,卢德晟却始终未再出现。可是舞春从未失落,因为她说卢德晟一定会回来,他曾这样答应过她。”

“那书生最后可有回来?”

木心点头,表情却难受。

“是回来了,他中了秀才,回来答谢寺庙内的和尚,可是那时舞春已经不再了。她被树林里的蜘蛛怪补抓而去,已被撕去双翅,被蛛网重重捆绑,再也飞不出来了。”

“你的力量难道不敌那蜘蛛怪?”

“先生有所不知,那蜘蛛怪在这片山林中纵横已久,不说他吐出的毒液能够令人即可毙命,只要是被他的蛛丝缠绕,便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他的掌控。蜘蛛怪便是盯上了舞春的美貌,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现在仍被蛛丝捆绑在山洞之内。”

顾渊看了看脚边的璃月,璃月同样抬头盯着顾渊,难得温柔地叫唤了一声。

“你都无法帮她,我还有什么办法?”顾渊自感无能为力。

“我从其他妖怪中听闻,有一奇能异士,能够将妖绘入画中,无论是形,还是魂,都不在话下。我守着这座寺庙苦苦等候,便是为了求先生您能够帮舞春画魂!就算身体已被捆绑无法离开,但至少魂魄,还能仰仗先生的力量,逃离那蜘蛛怪!若是先生愿意,我愿奉上这只关乎我性命的木鱼!”木心双手献出木鱼,语气恳求。

“我要你这没用的木鱼作甚?若只是这点忙的话,我自是会帮的。不过,你得带我先去看一看那舞春!”

木心惊喜,言谢之情已完全浮现于脸上。

隐蔽于山的一角,从狭长的洞口进入,只能目睹一片漆黑。这便是舞春被蜘蛛怪困住的场所。

顾渊举着火把,璃月在前边探路,身后跟着木心。

“这洞口狭窄,洞内却一片宽敞,只是太黑了些。”顾渊一路用火把探照山洞的四处,每有光照达到的地方都会有一大群拳头大小的蜘蛛四处逃窜,似是逃命。

“洞内还有许多小妖,都是吸收了那蜘蛛怪的妖气长成的,不过它们生性胆小,若没有蜘蛛怪的命令,绝对不会轻举妄动,”木心指了指左边的路,“走这边,到底便能见到舞春了!”

果然如同木心所说,顾渊一行很快找到了一处更加宽敞的空间,那里四处挂满白色的蛛丝,一张又一张的大网重叠在一起,挂着大大小小的尸体。要不只剩下破碎的肢体,要不就被重重缠绕成茧,看得出来,有些残肢属于人类。

正中间,一名女子靠着石壁,坐在地上,柔弱的身子如快要凋谢的花朵一般。火光晃过,能够看得见,无数根细小的银丝捆绑着那名女子使她难以行动。

“舞春!”木心小声地喊她一声,女子便抬头看向这边。

“木心师父?”舞春随面容憔悴,但看见木心多少还是展露了高兴的神情。

“近来可好?”木心走上前去,“这是我之前与你说过的那名画师,名叫顾渊。”

“顾渊先生,您好。”舞春探头看着火光中的顾渊,嘴角微微上翘。

“舞春姑娘,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只是在我为你作画之前,得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就此舍弃肉体,以灵魂的形式居于画作之中?”

“我已被蛛丝缠绕,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心中却从未忘却那时与卢德晟之间的快乐,哪怕他真当我是一个梦,我也期待着他能够回到这里寻我。或许,他回来过,只是寻不得我,就真当我是一个梦了吧。那蜘蛛怪只要我的身子,我也被他困在此处,没有脱身之法,若他真想要我这身子,那就随他吧,只是我这灵魂,希望能够回到卢德晟的身旁。”

“就算我帮了你,那书生也不会看得见你,更加不会与你相守,对他而言,你只不过是一幅画罢了。这样也无妨?”顾渊问。

舞春摇摇头,脸上带着微笑,“我只想守在他的身边,哪怕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个梦中的女子就是我。”

顾渊见舞春心意已定,便不再多问,答应了会帮舞春作画,圆她的心愿。

“若先生帮了舞春的忙,我那双断翅便送与先生,作为答谢。”

顾渊看了看周围聚集在黑暗处的一众蜘蛛,不由得叹气,“我自然不会吝惜帮你,只是时候还未到,你等我一个晚上,明日,我便来解救你。”

说完,顾渊回头便离开了,舞春点点头,目送顾渊的背影。

回到寺庙,木心拉着顾渊,不解地问:“今日蜘蛛怪不在,正是时候,为何还要等到明日?”

“你也说过,蜘蛛怪作恶多端,若留他于此,一定还会继续害人。”

“你想要除掉那蜘蛛怪?他的毒液可是会腐蚀万物,他的蛛网可是能捆绑一切呀!”

“我自然没有这除妖的本事,不过我倒是有朋友能够帮忙的。”

顾渊说完从木箱内取出一片羽毛,有手掌般长,通体白色,质地柔软。他将羽毛递给木心,让他用绳子绑住,悬挂于寺庙的门口。

木心照做了,只是对此不解,问了顾渊,顾渊也只是笑笑,只说:“明日会有访客到来。”

4

夜间,顾渊坐在大殿外的地上,仰头望着星空,一旁的璃月靠着他的膝盖,安睡着。

此时,木心端着刚刚蒸好的红薯出来,来到顾渊身旁,一并坐下,将红薯递过去。

顾渊接过木心的红薯,望着那手中瘦小的植物根部,突然笑了,笑声吵醒了璃月,惹来了嫌弃的目光。

“先生为何发笑?”木心问。

“我是想起,曾经我也与人一同在星空下吃过红薯。”

“可是你京城的友人?”

顾渊摇头,“不是他,是一位已故的……人。”

木心从顾渊眼睛里似乎看出了不寻常的感情,怕要惹起他的伤心事,于是便闭口不问,安心地吃着红薯。

稍许沉默之后,顾渊又说:“不过呐,京城的那位友人倒也是常常与我欣赏这夜空,但我们吃的不是红薯,而是香甜的酒。”

木心听到顾渊说酒,突然双手合起,虔心地喃道:“罪过,罪过。”

“你这小妖,还真把自己当做和尚了?”

“我在这寺庙中生活多年,早已与各位师父们同心。”

“那你还惦记着舞春?岂不是犯了色戒?”

木心不言,只望着星空。

“若你对舞春有情,又怎么舍得她去找那姓卢的书生?”顾渊问。

“木心对舞春之情,已不再是男女之欢,我更希望能够再看到她由心的一笑。那时,她曾许诺要永久陪伴在我的身旁,只是因为我给予了她更长久的寿命罢了,这是一种感恩。而如今,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陪伴的人,对她来说,岂不是最大的幸福?我又怎能像蜘蛛怪一样去捆绑住她呢?”

顾渊看着木心一脸豁达的模样,嘲讽一般地说:“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大的幸福,有的只是彼此自以为是的幸福罢了。”

想起今日与舞春见面的情形,顾渊问木心:“舞春似乎并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我从未告诉她我是那棵大树幻化而来,她一直当我只是这寺庙里的一个老和尚而已。还请先生替我隐瞒。”

顾渊笑着点点头,往后躺倒在地,嘴里还念道:“这样的夜,要是有酒就好了!”

日光才刚升起,寺庙的门便被人敲响。

木心匆匆赶去开门,却没料到门外之人竟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那人披着斗篷,将自己的身体用麻布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斗篷中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

木心见那人手里拿着昨日挂在自己悬挂在门外的羽毛,便知这是顾渊所说的访客。

“……”拿着羽毛的客人说了什么,但是声音过小,又被斗篷挡去,木心根本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那人无奈,只好解去一部份裹在身上的麻布,弯下腰来,脑袋贴近木心,再说一次,“请问这是顾渊先生的吗?”

木心总算听清了这人的话,与此同时,还看清了这人的面目。虽有斗篷跟麻布遮体,但在近处还是能够看得清楚,那人的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白色绒毛,双眼间距过大,几乎位于脑袋左右两侧,更清晰的是他又尖又长的喙,差点就扎在木心的额头上了。

木心慌张,急忙地点头,大喊了一声顾渊的名字,便躲了起来。

顾渊与那古怪的客人站在门外交谈,不久,两人谈话完毕,客人转身离去,顾渊便回到房内取出毛笔与一把纸扇。他挥舞着手中的毛笔,从璃月身上蘸取墨汁,于空白的纸扇上画出朵朵鲜花,鲜花之上,一只墨色的蝴蝶轻盈地飞舞着。

听木心说,正午时分,蜘蛛怪会躲在山洞之内,待到午后才会出去查看之前布下的蛛网是否捕得猎物。

顾渊看了看此时的日头,正好,于是便与木心一同前往蜘蛛怪的洞穴。

“我们就这样闯进去吗?”木心担心地问。

“不,我不会闯进去,毕竟这么做太危险了,”顾渊看着木心,对他说,“你进去将他引出洞来,可好?”

“我?!”木心惊讶道。

“没错,你既委托我帮忙,自然是要付出一点点代价的,就当做是酬劳好了,最后受益之人终究是你。”顾渊说着拍了拍木心的肩膀。

“可和尚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呀,怎还能干得了这等事?”

“别装了,赶紧去!”

顾渊推了木心一把,他虽有抱怨,但也只得咬紧牙,往山洞内走去。一旁的璃月细微地喊叫了一声,感觉在嘱咐木心此行小心。

大约一刻钟,木心终于大喊着从山洞内跑出,奔跑的速度与姿势完全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顾渊掏出白色的羽毛,吹了吹,对准前方与木心一同而出的无数蜘蛛,大喊了一声:“白鹭!”

只见此时日光渐暗,木心也因为脚步不稳而摔倒在地,身后那些黑压压一片的袭来的蜘蛛正准备如浪潮般席卷木心的身体,木心也朝着顾渊大喊救命。

“是时候了。”顾渊将手中的羽毛朝天扔出,还没等羽毛落地,一个黑影便从一旁迅速飞过,接走了羽毛。

与此同时,早已盘旋在上空的一众飞鸟一齐往地面攻来,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瞬间扫清了爬出洞口的一众蜘蛛。

木心终于得救,他连滚带爬地来到顾渊身旁,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以为差点就丢掉了小命!”

“为了救你心爱之人,不值得?”

木心只管平复心情,没去搭理顾渊的嘲讽。

此时,前方洞口一阵骚乱,一只巨大的身影从洞口岩壁上攀爬而出,他舒展着自己长满细毛的八条长腿,抖动着硕大而圆润的身躯,一眼便知这是修行老道的蜘蛛怪。

然而他的上身却显然如同人类躯干一般,只不过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八只圆形的黑眼,下方酝酿着毒汁的口器正散发着恶臭。

“小心,他的毒液会腐蚀掉万物!”木心从地上爬起,他拉着顾渊的袖子,一直往森林里扯。

“放心,我的朋友会解决掉他。”

顾渊话音刚落,蜘蛛怪的毒液便瞬间喷涌而出,刚刚那由飞鸟聚集而成的黑龙顿时失去了方向,只剩稀稀疏疏的几只鸟儿往四处飞离,地上已然躺满了飞鸟的残肢。

四周的草木但凡沾染了半滴毒液的,都开始溶解并冒出黑烟,就连地上的沙石也不例外。幸得顾渊躲得及时,不然也定会一同化为黑水。

“白鹭!你若喜欢,他便是你今日的餐食!”顾渊大喊。

此时上空传来一阵长啸,一只白色的大鸟腾空而起,展开巨翅,奋力一舞,一把由羽毛化成的大刀从天而降,直接命中蜘蛛怪,刺穿他的腹部,将他固定于地面之上。

白色的大鸟露出细长的腿部,展现尖锐的利爪,从空中缓缓下降,站立于蜘蛛怪的双肩,此时原本的双翅也渐渐褪去羽毛,化为了人型的双手。

蜘蛛怪忍者剧痛,还在挣扎,他疯狂地吐丝,想要缠住站立于他身体之上的白鹭,却没料到白鹭早他一步,抽出插在蜘蛛怪身上的大刀。再次挥舞,一刀便劈开了蜘蛛怪的身体,灰青色的黏稠物质随之喷洒。蜘蛛怪也算是死绝了。

顾渊走上前去,答谢白鹭。

“至此,我欠你的人情也算是还清了,”白鹭仍站立于蜘蛛怪的尸体之上,“这个,我真的可以享用吗?”

“随意。”

得到了顾渊的允许,白鹭张开尖长有力的喙,大口大口地将蜘蛛怪的躯体吞入肚内。

舞春面前,顾渊递上纸扇,为她展现扇面上墨色的画作。

“这扇子,送于卢德晟,正好。”

舞春接过纸扇,同时将握于手中之物交给顾渊。她将扇面贴在自己的胸前,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她解脱一般的容颜,就像是一道光芒,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洞穴。

等到扇子从舞春的手中掉落地面的时候,上边原本黑白的绘画已增添了春日的色彩。

木心跪倒在地,用双手捧着舞春的脸,她已再无反应,只是此时此刻她美丽的脸庞上是木心记忆里原本就该属于舞春的笑颜。

“谢谢你这些年来的陪伴!”木心盯着舞春,也笑了。

顾渊看着自己掌心上那两片薄薄的翅翼,不由得为上边异常美丽的色彩而惊叹,“竟如此美艳,也如此悲哀。”

5

山下的小镇上,顾渊沿路打听,终于得知那位卢姓秀才的所在之处。

推开竹子所制的院门,院内花木繁茂,香气扑鼻,一位老人正弓着腰,用锄头打理着花草。听到院门作响,老人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迎客。

“请问您可是卢德晟老先生?”顾渊问。

“正是,不知找老夫有何事?”

顾渊从怀中拿出纸扇,双手捧着递到卢德晟的面前,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扇子,一点一点地展开,看到了扇内的景色,突然不知怎地就落下泪来。

“虽是第一次见到这把纸扇,却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卢德晟感叹道。

“您可还记得山中那小庙内的日子?”

“你是说木心大师?我曾在他的寺庙内住过一段时日,潜心备考,那时总在梦中遇见一女子,与她相谈甚欢,彼此互为知己。”

“哦?那您可还记得那女子的容貌?”

“记得,至死都不会忘却。我这一院子的花就是为她而种,因为梦中的情景总是繁花似锦。多少年了,我总希望还能在梦中再次遇见她,即使她已离世多年。”

“离世?”

“啊,我指的是我那已故的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我中了秀才,到山中寺庙去答谢木心大师的恩情,心中自然念着还能在梦中与那女子相会,只是最后落空。但就在我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姑娘,她的模样竟与梦中女子有几分相似,我顿时觉悟,原来梦中姻缘早已注定。后来,我便与那姑娘成亲,还一同养育了三个娃娃。只是她身子一向不好,早几年,就留我一人,走了。”

听罢,顾渊心中难免遗憾,但却不由觉得对卢德晟来说这也是一种美满结局。

“自从娘子离世之后,我又开始念着那个四十年前的梦了,不知这是否是对娘子的一种思念。”

“老先生,请你收好这纸扇吧,这是木心师父临终前所制,希望交托与你,可惜流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交到你的手上。”

顾渊说罢这谎言,转身就要离去,生怕卢德晟看出端倪。璃月摇晃着尾巴,跟在顾渊身后。

卢德晟看着手中的纸扇,不禁感叹道:“若是扇中的蝴蝶能够飞舞出来,定与我所栽种的花草相衬!”

山中的寺庙内,一名小和尚跪在佛像面前,怀中抱着木鱼,恳切地磕着头。

“这些年,多谢木心师父的照料,我也已完成自己的心愿,就要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次为您与佛祖磕头。往后,请由我继承木心师父的法号,就当我在替您活着。”

小和尚离开寺庙之后,在树林里转悠了一圈,又跑到岔路口处,摸了摸那个长满青苔的大树桩,随后朝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最先发现有一名小和尚跟着的是顾渊怀中的璃月,她不停地叫唤着,这才引起了顾渊的注意。

“小和尚,你为何跟着我?”顾渊问。

“我并未跟随施主,只是恰巧同路罢了。”小和尚一脸淘气地说。

顾渊见这小和尚怀中抱着木鱼,有从他身上嗅见一股树木的清香,便问他:“莫非小和尚法号‘木心’?”

“小僧法号正是‘木心’!”

“啧啧啧,即使是老和尚幻化成了小和尚,仍旧无法改变其只是木头的内在呀。”顾渊给木心一个白眼,继续赶路。

“正因为是木头,可以随意雕刻,所以才能使身体幻化自如。施主不喜欢小和尚?难不成施主是想要木心化成美人的模样陪伴身旁?”

“原来小和尚不只是同路而已,是想要陪伴在我身旁呀!”

“……”

璃月不再听两人拌嘴,打了一个哈欠,只舒舒服服地在顾渊怀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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