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木之心

1

近来几日连绵大雨,偶有放晴,但乌云蔽日,最多半日,又是倾盆大雨。道路因雨天变得泥泞混杂,极难前行。

顾渊与木心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每踏一步都如同要陷入土中,艰难地行走在无人的路上。此处已是官道,虽比山路宽敞,却较以往脚步更慢。

被顾渊装在木箱当中的璃月,此时正听着外边的雨声,百无聊赖地用木箱的内壁磨爪子玩。

“我们非得在这雨中赶路吗?”因为雨声过大,木心怕顾渊听不清,只得扯着嗓子大喊。

“一路上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走是如此,停也是如此,何不赶些时间?”

“之前明明可以躲在山间洞穴中的,是你非要冒雨前行我们才会落到如此悲惨。”木心不悦。

“淋些雨对你好!你那断掉的手臂,多浇点水,说不定能长得更快。”

木心冲到顾渊面前,倒着走,一面秀出自己的手臂,说道:“你看,已经长出来了!”

顾渊看着木心那根正在晃动着的,如同小婴儿般的手臂,只道一句“尚未长全”,从木心身边经过,继续赶路。

木心虽不悦之情更甚,却也只得整了整自己用布包裹着正背在后背的木鱼,继续跟着顾渊冒雨前行。

走了许久,雨终于渐小,原本白茫茫的世界也变得清晰许多。

“快看!那里有一间屋子!”忽地,木心拉扯着顾渊,兴奋道,“我们去那边歇一夜吧!求你了!”

顾渊定睛望去,前方确实有一栋屋子,不像人家。

“若可以,便歇一晚吧。”

顾渊也觉得劳累,更何况衣物大多已湿,也需要好好整顿一番。

那屋子是一间残旧的小客栈,开在路边,供过往的旅人暂做休息之用,客房甚少,除了厨子之外就只有一位老板娘看店。

顾渊与木心进店的时候,里边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因此稀罕道:“这雨天竟还有人赶路至此!”

老板娘为顾渊与木心安排了住处,便招呼他们在堂内喝热茶。

“小先生可长得真俊朗,是要赶往哪处呀?”老板娘一边为顾渊倒茶,一边闲聊般地打探。

“我们是赶往京城!”木心插嘴道。

“京城?那岂不是要经过前方的尚阳镇?那里可去不得呀!”

“为何?”顾渊端起茶杯。

“半月前就有官兵自京城而来,还带着一位降妖天师,正在那尚阳镇四处搜索妖怪呢!”

“那尚阳镇有妖?何妖?”顾渊问。

老板娘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又说道:“听说那降妖天师本领很大,光凭气味就能辨别谁是妖怪,只是这尚阳镇的妖怪狡猾得很,至今仍未露出马脚。近日,镇里查得严,城门被严加把守,每一个入城出城的人都会被盘问一番,据说降妖天师也亲自到场……”

老板娘话还未说完,客栈原本半掩着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发出巨响。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位姑娘扶着一名男子走进客栈,两人只带着轻便的行囊,浑身已经湿透。

“快!给我一条脸帕!”那姑娘一进门就对空直喊。

老板娘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给那姑娘找了一条干净的汗巾。

那姑娘接过汗巾,不往自己身上擦,转而仔细地为身旁的男子擦拭起来。额头,脸颊,脖颈,手臂,男子身上一切沾染了雨水的地方都被那姑娘擦拭干净,而男子则一直呆立在那儿,也不言不语。

擦拭过后,姑娘又为男子检查了一番,觉得还不够,又大喊道:“掌柜的,给我准备一个火盆!”

老板娘面露不悦,双手叉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不久便端出一个火盆。如今虽是雨天,却早已进入暖春,这般天气即使被雨淋个通透也不需火盆烘烤。

姑娘让男子坐下,将火盆放置在他身旁,等感受到了阵阵温暖她才稍稍松懈下来。

自进门以来,那姑娘就一味地打理着那位男子,完全不顾自己,哪怕青丝正纠缠着杂叶,耷拉着脸。

看罢,顾渊也喝完了茶,便对木心说道:“回房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木心点点头,跟着顾渊上楼去了。老板娘倚着桌子,望着正与木心上楼的顾渊,感叹道,“难得有如此美颜之男子。”

“顾渊,顾渊,你不记得我了吗?”黑暗中一名女子悲伤地呼唤着。

从梦中惊醒,顾渊满头大汗,他扭头看向正趴在床头一样看着他的璃月,长舒一口气。

“多少年没有再梦见过那般场景了!”

顾渊从床上起来,再无睡意。他摸了摸璃月的脑袋,璃月“喵”地回应他一声,似乎是在安慰他。

顾渊侧耳听,没听到雨声,便寻思着自己出去走走。

深夜的长廊上,顾渊端着烛火,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有一个房间的灯火依旧亮着,远远地便发现那房间门口的地面上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他走近,才发现原来这是今日所见那对男女所住的房间。蹲下身,顾渊拾起地上的东西,乍一看,是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已无生机,实则只是一个躯壳,是虫子蜕壳所剩。

“这是……”

顾渊认得这种少见的虫子,自然觉得古怪,更想起那对男女此前的行为,便心生好奇。尤其是那名男子,如同虚有躯体,却已丢失了灵魂,就如同此时顾渊手中捏着的这个小小的虫壳一般。

于是顾渊收好虫壳,放下烛火,小心地捅破窗户上的薄纸,从纸洞外向内窥探一番。

屋内,只见那姑娘刚刚沐浴完毕,赤身裸体,正走向床边,而那名男子则如同今日一般,脸上全无神采地坐在床上,目光涣散。

姑娘走近了男子,她对男子微微一笑,用手捧起他的脸庞,轻声唤他“夫君”。可男子却没有作答,依旧呆坐着。姑娘似是毫无介意男子的态度,将自己的腿抬高搭在了床沿上,她捧着男子的脸,将男子的头缓缓托至自己的双腿之间,直至细嫩的大腿内侧。

顾渊正看得入神,身后却突然生出一对手来,随即双眼突然一黑,被某种力量硬拖着摔倒在地,耳边随即响起木心责备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屋内,姑娘听见外边传来响声,先是一惊,接着将男子推倒至床上,用被子盖住,才匆匆穿上自己的衣裳,小心地开门探视,却未有发现。

她回到屋内,与男子躲在床上,整整担心了一夜。

顾渊房内,木心拉着他,神情凝重地责问道:“先生怎可以做出这等猥亵之事?”

顾渊不语。

“若是先生有所需求,何必去行非礼之事,我化作美人,供先生逍遥快活一夜便是了!”

顾渊对木心摇摇头,抱起床上的黑猫,回道:“小妖,再不回去休息,你的手臂可长不全了。”

“莫非先生不相信我的能力?”木心不依不挠,“我现在就可以展示给先生看,不知先生喜欢怎样的女子?”

“再不走,璃月就要不客气了!”顾渊举起黑猫,黑猫发出一阵低鸣,木心才肯作罢。

顾渊躺在床上,想着刚刚窥探所视之事,饶有兴致地自言道:“这对夫妻,有些意思……”

2

第二日一早,楼下便吵闹起来。

顾渊与木心从房间出来时,那对奇怪的夫妻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数名官兵逮住,他们以“妖怪”称呼那对夫妻。

“我们不是妖怪!官大爷,你误会了……”女子极力地辩解着,却说不出任何实质证据,男子则如同往常,呆站在一旁,似是眼前发生之事与自己无关。

领头的官兵不听任何解释,直接喊话要带人走。

“慢着!”顾渊走至大堂,木心跟在身后拉扯着他衣服,示意顾渊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却被顾渊甩开。

“有什么事吗?”官兵问。

“请问这二人犯了什么事?”

“他们是两个专吸人血的妖怪,镇里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我这是奉命将妖怪抓回,交由降妖天师处置。”

“妖怪?我怎么没有从这两人身上闻见妖气?你们恐怕是被所谓的降妖天师给蒙蔽了吧?”

官兵先是迟疑,接着便涨红了脸,怒气从鼻孔中喷出。他走到顾渊面前,压低声音问他:“你是何人?”

“碰巧路过的旅人而已。”

官兵看了看顾渊,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木心,“还跟着个小和尚?我看你们不是什么旅人,该是这妖怪的同伙吧!”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木心紧张地摇头。

“先一并带走!由降妖天师定夺。”领头官兵一挥手,其他官兵一并上前,将顾渊与木心架住,就要带走。

第一次被官兵逮捕,顾渊觉得有趣,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还打趣着说:“啊,我房内有一个木箱,里边可是住着一个千年老猫妖呀,别忘了帮我带上!”

官兵自是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的,也一并将顾渊与木心的行李带上。

一直躲在一旁的老板娘不断地惋惜道:“可惜了那面容清俊的男子……还有尚未交齐的银子。”

城门处果真有官兵把守,无论进出都必须得经过搜查才能通行。

顾渊一行人被带进城内,直接押往仵作验尸的地方,那里有一位从京城来的捕头正在等着。

“叫何名?”捕头问。

“回李捕头,男的叫何陆生,女的叫刘虹郁,顺便还带回了两名同伙。”领头的官兵如是说道。

李捕头打量了一下四人,最后只疑惑了一句:“和尚?”

“官大人,你误会了,我与夫君根本不是什么妖怪呀,怎么会害人命呢?而且,这两个人,我根本不认识。”刘虹郁将何陆生挡在身后,指着顾渊与木心,急于向李捕头解释。

“若不是害了人命,何必要连夜逃城?况且,是有人证物证的!”

李捕头示意了一下领头的官兵,那人便暂时离开了。

“你先看一看,这些人是否都是你害死的?”李捕头指着地上躺在木板上的几具尸体问道。

刘虹郁直摇头,说自己根本没见过这些死者。

“你丈夫怎么不说话?”李捕头疑惑地看着那个似是没有灵魂的男人。

“夫君他……生了怪病,一年前便不会言语了,生活也不能自理,一直都是我在照顾着他。”刘虹郁支支吾吾地说。

就在刘虹郁与李捕头交谈之间,顾渊已经对地上的几具尸体稍作查看,问道:“这尸体很新鲜嘛,是什么时候死的?”

李捕头稍有些惊讶,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今早在城内发现的。”

“今早?这夫妻二人今早可是才被你们逮住呀,根本无法回城杀人。”顾渊说。

“那也不能断定他们没有其他的同伙。”

顾渊轻蔑一笑,说:“这些人都是死于失血,身上在不同的部位皆找到了伤口,而且伤口处能够闻见有妖的气息,这夫妻,身上没有妖气。”

“没错!这确实是妖怪所谓。”

顺着突然响起的话音,顾渊等人朝门口看去,领头的官兵带着两个人从外边进来,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瘦弱的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肥胖的女人。

“你便是降妖天师?”顾渊走上前去,围着那白衣青年转了一圈。

“没错,你就叫我秦天师就好!”那人说话仰着头,一股傲气。

“听说你嗅觉很灵?那可否断定一下这夫妻二人是否是妖怪?”

秦天师二话不说,便来到那对夫妻之间,轻微一嗅,眉头微皱,似有犹豫,缓缓道出:“女子是人没错,只是这男子……”

“是妖!他是妖!”躲在官兵身后的肥胖女人突然指着何陆生大喊道,“我亲眼所见,他喝下了一大碗血,是这个女人,是她端给他喝的!”

“她是?”顾渊问。

“她是这何陆生的邻居,吴婶。我们也从何陆生家中搜出了曾经盛过血液的瓷碗。”李捕头解释说。

“就算他真喝了血,也不能断定这些人就是他所杀的,更何况秦天师都已经说了,这是妖怪所为,可秦天师还没有说他到底是不是妖怪呢!”顾渊看向秦天师。

“就是,就是!”木心出来呛声。

“从他身上闻不到人的气息,可是也没有妖气……不是人也不是妖……这可就奇怪了……”秦天师也开始苦恼。

“他当然不是人!也不是妖!”吴婶又喊道,“他可是死而复生的僵尸!僵尸吸血这不是最正常的吗?”

“僵尸?”

“没错,一年前,她丈夫便死在一场火灾当中,而且根本不长这个模样!不过当时正巧,有一位赶尸人经过这里,那赶尸人见她可怜便将她丈夫的心挖了出来,换到了他所赶的一具尸体上面,不知道是施了什么法,那尸体竟活过来了!喏,就变成了这样。”吴婶指着何陆生,想了想,又说,“这件事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的!”

秦天师也为之震惊,便问刘虹郁:“当真有此事?”

刘虹郁见已瞒不住,艰难地点头,泪水忍不住滴落,带着哭腔说:“那赶尸人叫我每过几日便给他喂食人血,不然他就活不下去了。我不敢害人,便一直用自己的血来喂养着夫君,虽然他从不言语,也没有过多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夫君,他望着我的眼神,就跟以前一样。即使如今身体不同,但是他的心却还在跳动着!我从没有害人,更不用说杀人取血。你们若不相信,可以检查我的身体!为了不让人轻易察觉,我每次取血的伤口都位于腿部的内侧。”

顾渊想起昨夜,原来刘虹郁是在给她丈夫喂食自己的血液。

“你是否发现以你自己的血根本不够用,所以才猎杀了其他的镇民取血?”李捕头妄加猜测起来。

刘虹郁极力地摇头否认。

“李捕头,敢问这命案是从何时开始的?”顾渊问。

“一个月前。当时刚好镇里的路面塌陷,没过几日,就有人发现塌陷处多出几具尸体,全都浑身惨白,毫无血色。自那之后,便每日都会在城内各处发现死尸。”

“每日吗?”顾渊追问道。

李捕头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也不全是。前几日,连绵阴雨,至昨晚才放晴,下雨的这几天没有发现尸体。今日雨停,便又多出了三具死尸。怕是雨天,妖怪也觉得不便吧。”

“刚才我已经看过尸体,伤口周围皆有一层透明的物质。”

“确实。”秦天师说,“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猜,那大概是一种涎液吧。”

“涎液?那是什么?”

“就是口水!但是能够一下子流出这么多口水还不遗留痕迹的妖怪却不算多。”顾渊对着此时正觉得恶心的秦天师笑着说,“这妖怪应该是常年居住在地下,因为地面坍塌了才跑到地上来的,它随即吸取了经过的路人的血,获取了精力,说不定还借用了死尸的人皮,幻化做人类混迹在城内。”

秦天师将信将疑。

“你大可按照我说的方法去找。”顾渊接着说,“我听人说,水中的妖怪若是在岸上淋了雨便会现出原形。那妖怪大概是怕露出马脚,所以才不敢在雨天作案吧。”

“啊!坍塌处正好是水井附近,那里靠近水脉,所以那妖怪说不定还真跟水有关!”李捕头恍然大悟。

“我看你有些能耐,那你就跟我一同去抓妖吧!顺道验证你刚才所说。”秦天师对顾渊说。

“那我们是否已经清白?”刘虹郁带着泪,望着李捕头。

“真凶未抓到之前,你们都得给我待在牢内!”李捕头转身,便有几个官兵上前去要将刘虹郁与何陆生带走。

“慢着!还有这个小和尚,也一并关押了吧,等事情解决了再放出来。”秦天师不知为何突然下此决定。李捕头不问缘由,完全听从了秦天师的主意。

木心不知所措,只能由官兵们将他押走。

顾渊不打算阻止秦天师,只对着被带走的木心喊了一句:“木心,记得顾好行李!璃月还在木箱子里待着呢!”

这时,秦天师凑到顾渊的耳边,“虽然他用草木的气息遮掩,但我依旧还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妖气。”

顾渊并不意外,只问他道,“那你能从我身上闻到什么样的气味?”

秦天师被问住了,因为他从顾渊身上闻到了从未接触过的气味,既不像人,也不像妖,这气味给他一种破碎感,如同完整的生命被硬生生夺去了一部分一般。

“我倒是能从你的身上闻见浓浓的胭脂味,别以为打扮成这样,我就不知道你是一个姑娘。”顾渊同样耳语,说完对着秦天师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秦天师脸颊泛红,她看着顾渊的背影,愣了一阵才追上去。

3

顾渊想到坍塌处一探究竟,秦天师便领着他前往,但一路上都若有所思,不言一语。

“在想什么?”顾渊问。

“关于何陆生,我有一事不明。”秦天师边走边说,“已经死去的人怎么能够复生呢?我从他身上闻不到僵尸的气息,况且他复生的方式尤其独特。”

顾渊笑了笑,取出随身带着的虫壳,放到秦天师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蛊虫,产于苗疆。”

“这有何用?”

“对生人,能够蛊惑人心,最后至死,对死人,能令其复生,但却无法保持肉体。”

秦天师依旧不明白顾渊所说,疑惑地看他。

“也就是说,用在尸体上面,即使死人复活,过不了多久他的肉身也会腐坏。这种虫子若要用于人身上,就必须用人血养着,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蜕壳,这就是蛊虫蜕下的躯壳。”

“你是说何陆生是被人下了蛊虫?”

“恐怕是刘虹郁所说的那位赶尸人所为。”

“那赶尸人特意将何陆生的心脏取出,换到另一具尸体上,是因为他所带来的那具尸体不会腐坏……可是世间哪有不会腐坏的尸体呢?”

“这我也想不通。”

交谈中,两人来到了水井附近的坍塌处。怕人走夜路时看不清会摔到坑中,四周被人用竹箩重重围住,再用石块镇住竹箩。

往坍塌处看去,乱石浸泡在水中。

顾渊跨过竹箩,跳入地面的裂缝中。在乱石堆中一阵摸找,顾渊终于举着几块石头堆秦天师说:“果然与我猜的一样,这些石头中写上了符文。想来许久以前,这妖怪是被镇压于此的,若不是坍塌破坏了这些符文,那妖怪也不会趁机逃脱。”

“那现在怎么办?”

顾渊从裂缝中出来,来到秦天师身边。

“你不是降妖天师吗?竟会询问我如何除妖?”

秦天师突然不自在起来,她举起随身佩戴着的长剑,吞吐地说道:“我有这斩妖的宝剑,只需一剑下去,便能要了那妖怪的性命!”

“那便好,不过首先你得找出那妖怪来!”

“如何找?”

“用你的鼻子!”

秦天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眨巴这眼睛盯着顾渊。

顾渊不得不叹气说道:“这妖怪呐,自水中来,在岸上待不久,一定会回到水中休养,你只需在这守着,那妖怪自会出现!那时,妖怪应该十分虚弱,千万不能再让妖怪回到水中。”

秦天师边听边对着顾渊点头。

“我还有些重要的事情,你就在这里守着吧!”顾渊说完转身就走,却被秦天师拉住了。

“你要去哪?”

“我去找李捕头。”顾渊见秦天师仍旧不放心的眼神,便解释说:“放心,与我同行的小和尚还被关押在地牢里,我是不会丢下他不顾的,更何况,我那木箱中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秦天师终于松开了手,顾渊留下她一人便离开了。

地牢里,按照规矩,木心与何陆生被关在一起,刘虹郁则被单独关押在较偏远的牢狱中。

“官大人,求求你,让我见夫君一眼吧,至少让我知道他现今如何。”刘虹郁跪在地上求着看守的狱卒。

狱卒鄙夷地看着她,不做声。

刘虹郁算了算,自己被关进来已经过了三天,而这整整三天中何陆生未进食过一滴人血,担忧之心更甚。

“官大人,只要让我见夫君一面,等我出狱了,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呸!”狱卒朝刘虹郁的脸上吐了口水,“你这等妖妇,圈养着一只害人的妖怪,还想着能够出狱?等李捕头查清所有事情真相,一定会将你们处死!”

刘虹郁跌坐在地,自丈夫在大火中丧生以来,她再一次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感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心却繁杂而空虚。

另一头,木心正抱着眯眼的璃月靠在牢狱的墙壁上,抱怨道:“顾渊怎么久?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璃月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盯着木心,似是责备于他。

木心心里一惊,对着璃月露出抱歉的笑容,同时眼神扫过呆坐在一旁整整三天没有说过话的何陆生。

木心好奇,放下了怀中的璃月,向何陆生靠近。

“喂,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何陆生不仅没有回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木心盯着何陆生,缓缓地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他毫无表情的脸。这一碰,木心立刻收回了手,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心里明白了些什么。

顾渊再次出现在秦天师面前,是他离开三天之后的深夜。

雨停后的这三天,因为官兵搜查得厉害,又加上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镇里太平不少,没有再出现被吸干血的尸体。

秦天师听从顾渊的计划,整整三天都躲在墙角守着,靠鼻子去嗅周围的气味,却没有发现任何妖气,反倒是因为顾渊莫名其妙的消失,惹得她一肚子的怨气。

“你去哪里了?”秦天师指着顾渊的鼻子大吼。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去找李捕头了吗?”

“我可是在这里等了三天呀,期间李捕头还来看望过我,他说你只和他匆匆见了一面便走了,这三天,你究竟去干了什么?”

“我已经打听过了,镇上能出水的一共有三口井,我让李捕头命人去守着另外两口井,不让任何人接近,这样那妖怪想要找水就只能往这边来了。”

“就做这些?”

“自然不是,我还到镇外转了一圈,探望了下官道上客栈里的老板娘。”

“什么?你丢我一人在此,竟自己去游玩了?”秦天师更加来气,她恨不得现在立刻就拔出手中的长剑将顾渊当做妖怪斩了。

顾渊觉得秦天师生气的模样有趣,便笑着问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会打扮成这样?还非要冒充什么降妖天师。”

“我本就是降妖之人!”秦天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嗅觉就是证明!”

“你的鼻子确实厉害,就算是高深的除妖人都未必能把气味像你这般分辨得清。”

听到顾渊的赞赏,秦天师立刻昂起了头,骄傲着说道:“那当然,我可是出身有名的降妖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有头有脸的……”

秦天师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她伸长了脖子,往坍塌处看去,小声地对顾渊说:“我闻见了妖气。”

顾渊定睛望去,水井旁确实有一名女子鬼鬼祟祟,她先是四处张望,待到确认无人,再做出想要投井的模样。

秦天师见状不对,立刻拔出长剑,朝着那名女子喊道:“妖怪!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今天,我就斩了你!”

顾渊依旧躲在墙角上,看着外边的情形。

那女子回过身去,看到秦天师拔剑相对,不由地生起一丝怕意,想要加快动作跳入水井当中。

秦天师朝女子跑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甩至地面。这一刻,妖气更浓,秦天师才对着女子扬起嘴角。

“跟尸体上的味道一样,果然你就是吸食人血的妖怪!”

秦天师说完,一剑刺进了女子的腹部,本以为妖怪能够就这般斩杀,谁知她却用手握住剑锋,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将长剑拔出自己的身体。

秦天师见状不对,再朝女子刺去一剑,正中她的脖子,血液随即喷射而出,女子却仍旧淡定。

正在秦天师不知所措之时,面前那女子的皮肤正一点一点地裂开,一个灰绿色的肉身从破裂的皮肤中钻出,伴随而来的还有透明的粘液。梭子形状的肉身在地上扭曲着,被撕裂的人皮散落了一地。

“啊,这是什么?好恶心呀!”秦天师收回长剑,躲避着妖怪身上正抖落着的粘稠的涎液。

顾渊在一旁看着,同时朝秦天师呐喊道:“快用你的降妖宝剑斩杀了它!”

秦天师看着眼前已经露出真面目的妖怪,却不由地感到害怕起来。

“你别旁观了,快来帮忙!”秦天师声音颤抖着,手中握着的剑仍直指地上的妖怪。

“我可不是降妖天师,对付不来妖怪!”顾渊轻巧地说着。

妖怪从地上立了起来,它张开圆形的嘴,露出一圈又一圈的尖齿,向秦天师袭去。

慌乱之中,秦天师只得本能地后退,同时挥动手中的长剑,无意中也在妖怪的身上狠砍了几下,血液溅了一地。最后,秦天师双手握剑,使尽浑身力气,将长剑刺进了妖怪口中。

妖怪被长剑所伤,躯体痛苦地扭动起来,本以为它会就这么被降服掉,谁知那妖怪嘴巴一合,将秦天师的长剑咬断。

握着断剑的秦天师彻底没辙了,她逃向顾渊,妖怪则穷追不舍。

“看来这妖怪是发了狂了,而且它失血过多,就算回到水中也无法恢复,现在一定是想要喝光你的血!”顾渊拉上秦天师,一并往城门处跑去。

妖怪追着顾渊与秦天师,一路跑出镇外,来到荒野之间。

“我们为何要跑到此处?不应该是去找李捕头帮忙吗?”秦天师不解。

“那妖怪可不是一般的刀剑能够杀死的,你能激怒它,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我早已为他准备了另一个‘安身之所’。”顾渊拉着秦天师攀爬过小坡,同时确认妖怪仍旧追着秦天师不放。

“什么?”秦天师虽有怨言,却也不得不按顾渊所说去做。

最后,在月光下,顾渊与秦天师停在了一片树林内,那妖怪一路流着涎液,不停地攀爬着,满是利齿的嘴巴一张一合,身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可此时恨意早已支配了它的灵魂。

当妖怪越来越近之时,秦天师不由地感到畏惧,躲到了顾渊身后,而顾渊则临危不乱,带着诡谲的笑容等待着妖怪袭来。

妖怪张开了大嘴,扑向了顾渊与秦天师,正当它以为这次定能将这两人连血带肉一并吞下时,却在途中扑了个空,掉入了顾渊早已准备好的陷阱当中。

等妖怪掉落至地坑中,秦天师才松了一口气,此时的她已是满头大汗。

“你这几天就是在准备这个陷阱?”秦天师往地坑中看去,发现那妖怪此时痛苦不堪,正蜷缩着身子。

“这不是普通的陷阱。我是从客栈老板娘那里打探而来,这附近有一处天然的盐坑,无人使用,刚好可以用来对付这蚂蟥幻化的妖怪。”顾渊说。

“你早知道这是蚂蟥?”

“只是猜测而已。当然你若真能一剑除掉这妖怪,这盐坑自然是用不上的了。”顾渊不忘对秦天师嘲笑一番。

秦天师像是被人算计了一般,想要生气,却对顾渊气不起来,只好自己憋着难受。

一夜过去,阳光照亮树林的时候,盐坑中的妖怪才动弹不得,真正死绝。顾渊也才与秦天师返回镇上。

4

李捕头听闻害人的妖怪已被除去,立刻便下令释放木心与何陆生夫妇。

“接下来不知道先生要去往何处?”秦天师问顾渊。

“尚未知晓。”顾渊不愿透露自己正在前往京城。

“我今日会跟李捕头一同回京城去,若先生途经京城的话,我愿意为先生买一壶酒喝。”

“先谢过了,秦天师。”

“叫我朝笙吧,秦朝笙,以后别叫我天师了,叫我的名字。”

“男子之名?”

“我未出生之前父亲便为我取下此名,望我是男儿之身,只可惜未能如他的愿。”

此时,有人进来请朝笙,说是李捕头已经做好了回京城的准备,就等秦天师了。

“若是有缘,日后再见。”朝笙给顾渊行了个礼,带着少女般的笑颜转身离去。

顾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自个儿呢喃道:“爱穿男装的姑娘,秦朝笙,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

牢狱中,刘虹郁刚被放出来便跌跌撞撞地冲向何陆生所在的那间牢狱。那时,木心正跪在地上,闭眼念着经文,而瘫坐在墙角处的何陆生已然没有了生的气息。

“夫君?”

刘虹郁走向何陆生,眼神殷切地看着,身子缓缓蹲下,却看到了早已失去光彩的双眼。那双眼,再也无法注视着她了。

刘虹郁似是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无法接受再一次失去挚爱的痛,强忍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何陆生,直到木心停止念经,道一句“他已没有了生命”,刘虹郁才抱住何陆生的尸身嚎啕大哭起来。

顾渊来到狱中,见到刘虹郁正与一名狱卒撕扯,嘴里不停地喊着:“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夫君,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夫君!”

狱卒对此极其厌恶,一把推开了刘虹郁,咒骂道:“就算镇里的人命不是他害的,但他终究是个妖孽,死有余辜!”

顾渊上前去,一把将狱卒拉开,扶起倒地的刘虹郁。

“此物可是你丈夫有所?”顾渊给刘虹郁看的是之前捡到的那个虫壳。

刘虹郁先倒吸一口气,接着回答:“是。”

顾渊点点头,前去查看何陆生,确实已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你便节哀吧,他不会再苏醒过来了。”

刘虹郁抹掉眼泪,突然对着顾渊跪地,求着他:“听小和尚说,先生会一种奇术,能将魂魄画于纸上,求先生帮帮我,留住夫君的魂。”

顾渊眉头紧皱,看着刘虹郁,问道:“你夫君几时死的?”

“就这两日,因为没能喝上人血……”

“不对,你夫君早在大火之时便已死去。”

“可是……”

“赶尸人取你夫君的心脏,换于这具躯体之中并不能救活你的夫君,他只是见你可怜,给你一个安慰罢了!每年中元节,鬼门关大开,百鬼夜行,那时徘徊于世间的魂魄皆会被鬼吏带走,经历轮回。当然若某些魂魄被特殊的仪式或符文封印,就另当别论。我记得你的夫君早在一年前就已经丧生于火海之中,那么他的魂魄……”

刘虹郁难以接受顾渊所说,不停地摇晃着何陆生的尸体。

此时木心来到顾渊身边,小声地对他说道:“这具躯体,并不是肉身。”

“那是何物?”

“是一具傀儡,木制的傀儡。”

“当真?”顾渊有些惊讶。

木心肯定地点头。

“只是我很不解,既然不是妖,又如何能够将木头制成如此逼真的模样呢?”木心问。

“古有偃师造人,此等技艺若是流传了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刘虹郁彻底无望了,她又想起一年前那场大火,何陆生用身子护着她,将她安然无恙地从即将烧塌的房屋中救出,最后却死在了她的怀中。

在何陆生闭上双眼的那刻,他微笑着对刘虹郁说:“这一生能够遇见你,真好,这一次能够拯救你,真好!”

刘虹郁看着此刻何陆生的脸庞,仿佛又看到一年前的情景,那张被烧得通红且破碎不堪的脸,最后竟是笑着与她告别。

一只虫子从何陆生的嘴中爬出,想要寻找新的身体,可才刚刚离开,便也动弹不得了。刘虹郁想要拿起那只黑色的小虫,却被顾渊阻止了。

“这是蛊虫,一般人不可触碰。”顾渊将小虫取走,握于掌中,一用力,再此张开手掌,那小虫已化为了灰烬。

“此等蛊虫多寄生于心脏,能令死尸复生,但却无法复生灵魂。这一年来,陪在你身边并不是你的夫君,只是这只蛊虫为你营造的假象罢了。”

刘虹郁不听顾渊所言,紧紧地抱住何陆生的尸身,她心里想着:这里还有夫君的心脏,他是夫君的一部分,便是我所爱的之物。

离开牢狱,刘虹郁始终抱着何陆生的尸体,即使周围的人在不断地用难听的话议论着她,她也对此充耳不闻,只知道自己守护着的是曾经用生命守护了她的人。

又过一日,天才微微亮,木心走进刘虹郁的家,他看着何陆生的尸体躺在床上,一旁的刘虹郁正在替他擦洗。

“你还放不下他的死吗?”木心问。

“我不知他是否已经历轮回,只是我与他之间的情不是死亡能够隔断的。我愿就这么守着他,哪怕真被他人当作痴狂。”

木心在心里哀叹,走到何陆生的跟前,用手亲亲地按在他胸口的地方,不一会儿,一根小小的树枝从心脏所在的位置长了出来。

“阿弥陀佛,让他入土为安吧,他会以另一种生命存在于这个世间。”

木心说完便离去了,只留下刘虹郁眼眸中的那份感激。

“顾渊,顾渊,你不记得我了吗?”梦里一片黑暗,有个女子悲伤地呼唤着。

惊醒的顾渊望着躺在身旁的璃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起身去倒了杯茶。

“最近,这个梦又回来了。说到底,我们还是无法彻底忘记过去。”顾渊对璃月说完,一口喝掉了茶。

璃月则蹭了蹭顾渊的手,温顺地叫唤一声。

顾渊从随身携带的木箱中取出一副画轴,小心地展开,看着有些陈旧的画纸上那个形单影只的男子画像,眉宇渐渐消沉。

顾渊用手轻抚这副画像,当手指划过男子的脸庞时,顾渊停止了动作。他看着画像上没有画上五官的男子,心头点点疼惜。

就在此时,木心突然闯入,顾渊收起悲伤的神情,将画轴迅速收好。

“那是什么?”木心问。

“一副画而已。”顾渊看木心不像是刚刚起床的模样,便问他:“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没做什么,只是跟以往的你一样稍微去多管了别人的闲事罢了。”木心笑一笑,又哀怨道:“只可惜我这手臂,得再过些时日才能长全了!”

顾渊对着木心笑了笑,收拾好行囊之后,便启程继续赶往京城。只是一路上,顾渊都在想,那位神秘的赶尸人,还有并不多见的蛊虫。

许久之后,尚阳镇外的树林内,长出了一棵异常高大的树,树下是一座小屋,里边住着一位孤独的老妪,她每日都会坐在树荫下,与大树谈天,谈的是一名女子与一名男子相遇、相知、相爱、相离的故事。

编者注:本文为#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志异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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