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灾年

1

当他第一次抱起这个婴儿的时候,便已为她着迷,细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微红色的脸颊泛着新生的光彩。

忽地,小婴儿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拇指,小小的力量,却撼动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看着怀抱中那个第一次展露出笑颜的婴儿,暗暗地许下承诺。

我要守护她,用一切去守护她。

此起彼伏的山峦中,时不时会传来鞭炮的声响,接着树林间便会生起一阵白烟。

“看来附近有人家,若是入夜前能够赶到,就不必再露宿山野了。”

顾渊怀中的黑猫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着。走在前头的小和尚木心正兴高采烈,回头对着顾渊大喊:“往这边走!很快会有一个村落。”

“你怎知?”顾渊问。

木心一脸自豪,他将手贴在一棵树上,对顾渊说:“是这林子的树木告诉我的。别看它们平日里不会动作,却跟人一样有着生机,彼此相接,共享着感知到的一切。我只需问它们一句,便能得知此处的事情。”

顾渊从木心身边经过,朝着他刚才指着的方向走进林中,嘴里呢喃着,“差点忘了,你原是那成精了的树妖。”

果然与木心说的一样,没走多久便能看到山脚下的村落,只是这一路过来,却让人对此村落心生畏惧,缘由便是此处的山头上大大小小地安置着多处新坟。

“刚刚的鞭炮声,是在与这些亡魂道别吧。最近这里或许发生过灾疫,不然不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顾渊道。

“没有探听到这类消息。”

“山间多处新坟,估计这村落不太平呐!”

来到山脚,已不见阳光。站在村口处便见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麻布,贴着白纸,以示丧葬,不大的村间小路也无人行路,若不是屋内亮着火烛,差点以为这是无人居住的荒村。

为找一处落脚,顾渊挨家挨户地敲门,虽能听见屋内声响,却没人理会。

“怪了,这村里的人都是耳背?怎么无人应答呢?”木心摸着自己怀中的木鱼疑问道。

“他们怕是不敢应答,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新坟,便知这村中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听到敲门声,这些村民定是担惊受怕的多吧!”

就在此时,早已睡罢了的璃月从顾渊怀中跃出,对着前边叫唤了一声。顾渊与木心朝前方看去,正好一位老大爷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赶来。

灯笼与顾渊擦身而过,老大爷像是没有看到顾渊与木心一般埋头赶路,急匆匆地往村口的一处房屋走去。

顾渊叫唤了几声那位老大爷,他虽有犹豫,却不敢轻易应答。无奈,顾渊只好追上去,在老大爷开门关门之际,正好被顾渊拦了下来。

“这位先生,请问有何事?”老大爷躲在门后,手里紧紧拉着木门,与顾渊僵持着。

“我与这位小师傅正赶往京城,正好经过此处,求一个落脚的地方过夜,大爷您可方便?”

“不方便,不方便。”老大爷不敢直视顾渊的双眼,只想赶紧关上大门。

“等等!这村中是否发生什么怪事了?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哪怕敲门也不见应答,山里的新坟无数,定是死了不少人吧。”

“……”

“若是鬼怪作祟,说不定这位小师傅可以效劳。”顾渊拉着木心,来到门前的缝隙处。

老大爷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位小和尚,露出迟疑的面色。

“可别小看了这位小师傅,他也算是一方寺庙的主持呢!”

木心对着老大爷傻笑,老大爷则稍有嫌弃地看着木心。就在此时,璃月“喵”地一声,从门口缝隙钻进了老大爷的屋内。

“啊,我的黑猫!跑进您的屋里去了,请让我进屋寻她。”顾渊说完,一用力,将门缝掰开一大截,想要闯入屋内,却仍旧遭到老大爷的阻止。

“你们这是强盗吗?非要进我这屋?”老大爷着急着。

“只希望施主您能为出家人行个方便。”木心依旧笑嘻嘻的。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山风袭村而来,阴冷刺骨。老大爷脸色瞬间惨白,更加着急着要关闭屋门。

“要来了,要来了!”老大爷念叨着,与顾渊争执着这屋门。

“果然是在害怕着什么!”顾渊双眼一眯,低沉着声音问那老大爷,“若我们今夜露宿在外,有了什么意外,不知大爷您是否可以心安?”

山风吹得更猛,山林间树木摇晃得更加剧烈,波浪一般的声响扰乱着人心。

老大爷双手开始颤抖,仍在犹豫着是否该让顾渊与木心进屋,可就在他听到风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之后,立刻便将顾渊与木心拉入了屋内,接着关上房门,拉来椅子抵住门背。

正在顾渊与木心还疑惑之时,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先是温柔地几下,见没人回应,便换做拍门,仍旧无人回应,就演变成了砸门,剧烈的震动与声响,让人生畏。

顾渊想要说话,却被老大爷一把抓住了手腕,示意他千万不要出声。等了一阵子之后,门终于安静下来,似是敲门的人已经离去。

“若不是危急时刻,我是一定不会让你们进屋的。”老大爷有气无力地说着。

“为何?”

“这是村里的规矩,不留宿,也不接收任何村外之人。”

“好奇怪的规矩!”木心感叹道。

“因为村外人总会带来不详与灾难。”老大爷此时已坐了下来,耷拉着身子,像是刚才的恐惧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

就在老大爷刚刚话毕之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尖叫与骚乱,似是村中另一户人家传来,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前一刻还呼啸着的山风戛然而止。

“今夜,总算过去了。”老大爷长叹一口气,终于舒心下来。

顾渊想去开门看个究竟,却被老大爷一把拦住。

“不可!”

顾渊见老大爷神情凝重,便问他究竟是发什么何事。

“山中大神作祟!每天夜里,总有人丧命,只有白天才是安全的。”

顾渊与木心对视,继续追问,老大爷却不愿再多做回答,“你们要是想知道,明等天去问村长吧。”

2

第二日,村长听闻村口处的王伯留宿了外乡人,勃然大怒,亲自找上门去责备王伯。

“你怎么这么糊涂!难道不知晓村中的规矩吗?收留外乡人可是会受到神明惩罚的!去年的事,你难道已经忘得干净?”

王伯一脸冤枉状,还没来得及辩解,顾渊就从王伯房内出来。

“你便是村长?”

村长将顾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此人气质非凡,虽仍在气头上,语气却舒缓不少。

“这位先生,村中有不留外乡人的规矩,请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顾渊笑笑,来到村长面前,发问道,“昨夜村中异变,今早我已在王伯的陪同下见过那死者的尸体,胸腹尽被剖开,内脏全失,不像是普通人所为。

“再加上这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外皆悬挂着麻布,诡异得很,是否夜夜都如昨晚那般情景?”

村长脸色发绿,道,“村中事情不需要外乡人多嘴,请先生于今日之内离开本村!”说完,再一次怒视着王伯,发出警告,“王伯,不可再坏村里的规矩!”

村长离开之后,王伯无奈,驱逐顾渊。

“王伯,感谢您昨夜的收留,我与小和尚今日便会离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若村中这种情况已不是一日两日,为何村里人不选择离开呢?”

王伯不断摇头,“你也看得出,这村里丧事不断,谁能下狠心立刻离开呢?再加上那大神……”

“大神?”

“是呀,昨夜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除了山中的大神,谁还能这么有能耐?

“那大神居住在山中的林子里,只有夜晚出来,每次都会杀掉村里的一个人,不仅如此,它还将出村的道路封堵,谁也走不出这片山林。”

“若道路不通,你赶我们离开,岂不是有害于我们?”顾渊问。

“这……先生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村里确实不能收留外人呀!”王伯说着将顾渊与木心赶出门去,关上了房门。

没办法,顾渊与木心只好循着山路离开。

木心再次向树木探路,得知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只要穿过河上的木桥,便算是离开了这片山林。

顾渊跟木心匆匆赶路,很快便见到了那座木桥,顾渊跟木心穿过木桥,离开了那片山林,并不觉得有何不一般。

“奇怪,王伯不是说道路被阻断了吗?”木心问。

“对于他们来说,道路或许真被阻断了,而对于我们……”

“什么意思?”

“那所谓大神想要困住的只是村中之人,身为村外人的我们,自然是可以自由进出此处的。”顾渊说道。

“这么说来的话,是村中的人得罪了那个山中的大神?”

“或许那大神并非出自山里。”顾渊说着,转身往回走去,又一次穿过木桥。

“等等!你要干什么?都已经离开了就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了!”木心对着顾渊大喊。

“一夜一命,并非寻常的闲事,况且在此之前,我不也管了你的闲事吗?”顾渊抚摸着怀中的黑猫悠然着说道。

没办法,木心只好追了上去。

等再回到那个村落,已是日落之后,如昨夜一般,村中户户房门紧闭,死寂一般。顾渊站在村中,似是等待着什么。

“先生打算如何管这闲事?”

“嘘!”

话音刚落,山上便袭来一阵阴风,强有力地吹过顾渊,将整个村落笼罩在阴冷之中,而身旁那些房屋的窗口处可见一盏盏灯火似乎都在担惊受怕地颤抖着。

“这风中夹杂着妖气呀!”顾渊用手在鼻子边挥动,心中已然明白了所谓大神的身份。

不久,村口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有顾渊半身高,在月光之下涣散出墨色的雾气,包裹着全身,怨气极深。顾渊看不清那个黑影的脸,只听见它身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便是村民口中的大神了!你上去会一会它,如何?”顾渊对木心说。

木心大吃一惊,抱紧怀中的木鱼,缩着身子不愿意去,“为何是我?”

“你与它一样是妖,说不定不相上下,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以肉身去与妖怪相搏。”

就在顾渊与木心话语之间,那妖怪已来到王伯的门前,它先是轻轻地敲门,见没人应答,便开始大力冲撞房门,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些什么。

即使是冲撞了房门,仍旧无人应答,妖怪似是放弃,即将转身到另一户人家之时,王伯屋内却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响。

那妖怪歪着脑袋,伸出早已腐烂到能见白骨的手,指着王伯的家,笑着说:“原来……在这里!”

一阵狂风袭去,王伯的家门被大力撞开,金色的烛火从屋内投射出来,只闻王伯凄惨地哭喊,那妖怪便慢悠悠地朝着王伯走去。

“不妙!”顾渊的身子还未反应过来,他怀中的黑猫早已朝着王伯的房子狂奔而去。

房内,王伯早已被那妖怪用妖法按在墙上,撕去了衣物,正准备对他开膛破肚,幸好璃月赶到,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那妖怪的一击。

那妖怪丢下王伯,回头看着来到门前的顾渊,疑问道,“你是谁?”

顾渊听得出,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还很稚嫩。

“我的……在哪里?”妖怪看了看四周,开始慌乱了,因为顾渊的闯入,它似乎搞不清楚此时的状态,只抱着头,摇摆着身子。

“璃月!你没有事吧?”顾渊看见璃月躺倒在地,关心地问,璃月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露出尖牙,对着那妖怪嘶吼。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不在这里……”妖怪更加慌张,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思绪不对,立刻想要逃离,于是便朝着门口冲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妖怪身旁带着狂风,如刀刃一般,顾渊来不及闪躲,即将就要被妖怪撞上,此时木心出现,他挡在了顾渊与妖怪之间,被数道风刃击中,切断了一根手臂,却没有流半滴血液。

妖怪看着木心被卸下来的手臂,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

木心一只手抱着木鱼,盯着地上自己的那根断臂,眉宇间尽是遗憾。

顾渊急忙跑去抱起璃月,细心地问她,“没有受伤吧?”

璃月收起凶恶的模样,用脸蹭了蹭顾渊,发出温柔的叫声,以示自己平安。

木心拾起自己的那根断臂,来到顾渊面前,委屈地看他,说,“为了救你,我的手臂都没了,你竟然只关心你的猫?”

顾渊斜眼看一下木心,说道,“你本是树妖,即使脑袋断了也会再长出来的,只要不伤及根本,树是会长出新的枝条来的!不过,谢谢你。”

木心见顾渊又继续爱抚自己的黑猫,便生闷气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了。

顾渊扶起摔倒在地如今还瑟瑟发抖的王伯,给他寻来一件衣服,为他披上。

“王伯,你们口中的大神恐怕与你们村有很大渊源吧?”顾渊问。

王伯感激顾渊的救命之情,颤颤巍巍地握住顾渊的手,双眼含泪地望着顾渊,“是,没错。这一切都跟我们有关!”

3

曾经,某个因灾祸而一直流浪的族群,他们常年迁徙,对此早已疲惫,正寻着一处安稳之地,便来到了这个山脉。

此山中住着一个狸猫幻化而成的妖怪。他掌管着大山的土地,让此处常年丰饶,山清水秀。

族群的到来扰乱了此处的安宁,遭到狸猫的驱赶。但此时的族群拖着年迈的老人与新生的孩子早已无法再做迁徙,便请求狸猫容许他们留下。

狸猫思索之后,将山脚的一片土地送给了这个族群,让他们可以在此处生息,并且为他们定下了规定,“在此处生的人定将死于此处,大山的养育之情必由尔等肉身偿还。非于此处出生之人,不得擅自留下。”

自那以后,族群开始开拓自己的道路,农田,并建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长年以来,他们遵守着狸猫定下的规矩,安稳地生活。

“这便是村长不留我们的原因?”木心问道。

“正是!村长说最近村中出事定是那狸猫所为。”王伯看着木心放置在桌上的手臂,甚是害怕,却不敢多问。

“村中可有人违反了规定?这狸猫要害人命来惩戒?”顾渊不解。

“因为那都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定,我们也并不知晓真伪,所以……”王伯不停地叹息。

“去年,有一家子从山外来,村长见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

“他们聪慧勤劳,帮了村中许多事情,我们也没有要赶他们走的意思,他们便在这里安了家。

“谁知随后而来的却是罕见的大雨,一连下了一个多月,连大山都坍塌了,附近的河水也满到溢出来,最后连出村的那座木桥也被洪水冲毁。”

“于是便有人想起了祖宗流传来的传说。”

王伯点头,“大家都认为是那家人的错,所以便开始要求他们离开,可他们竟以在此处安了家为由不愿离开。

“村长在权宜之下只命他们夫妇两人去负责修好被大水毁坏的木桥,谁知……他们在修桥的时候竟双双被淹死了,只留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村中人都说,这是狸猫大神的显灵,以为这样各种灾祸就会过去了。”

“可依我看,刚才那妖怪并不像是狸猫所幻化,更像是一个小女孩。”顾渊盯着王伯看,发现他听到“女孩”二字的时候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用惊恐的眼神看向顾渊。

“此前我们谁也不知那是何物,只认为它是狸猫,毕竟经历过劫难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可今夜一见……确实不像狸猫。”

王伯言语中多少有些惭愧之情,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难道这期间还发生过什么?”

王伯双肩高耸,将头深埋于阴影当中,大力哀叹之后,缓缓地说出实情。

“据说祖辈的时候也曾经常发生连年的灾祸,当时就有人去山中请教狸猫如何是好,狸猫告诉村民,这是村民从大山中获取得太多,所以受到了惩戒,若是想要恢复一切,就得为大山奉献祭品。”

“祭品?”顾渊转念一想,心头一痛,稍有激动地质问道,“难道是那户人家的孩子?”

王伯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狸猫想要的并不是大鱼大肉,它只要一名童女,献祭于大山的中心,便能平复大山的怒气。

“村民们照做了,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年月里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往后,若是再出现那样的灾年,村民们便会给大山献祭,之后灾祸便会消失。”

“我说,你们是不是将那户外来人的孩子给当做祭品了?”顾渊更加激动。

王伯犹豫了许久,十分艰难地点了头。

“再怎么说,这些灾害都是那户人家带来的呀。”

比起顾渊来,一直在一旁休息的璃月更为激动,她竖起全身的毛,亮出利爪,一下便在王伯的脸上留下了抓痕。

当她想要再次攻击王伯的时候,被顾渊一把抓住了。顾渊将璃月抱在怀中,不停地安抚,小声地对她说着,“我知道你也很难受,但请稍微忍耐一下。”

璃月抬头望着顾渊,发出细微的叫声,似乎在问他:难道你不觉得心痛吗?难道你忘掉以前的事情了吗?

顾渊不再做声,只继续抚摸着璃月。璃月像是感到失望,一跃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王伯,若是照你这么说,既然已经为大山献祭,那为何还会有妖怪作祟?”木心发问。

王伯用手捂着璃月在他脸上留下的伤口,接着说:“哥哥名叫秀明,妹妹叫秀湘,原本他们父母离世之后,村里人也打算接纳他们的,但是谁知灾祸却仍然没有消失。

“就在今年,刚播种下去的庄稼,全都被蝗虫吃掉了,一想到今年或许没有粮食,村里的人怎么还坐得安稳?

“所以,便有人提出要将秀湘作为祭品献给大山。若是献祭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现在也不会有这等事情发生了!”

所谓大山的中心,指的是山腰处的某个山洞内的水潭,作为祭品的童女需身着村民特制的衣装,带上空白的面具,在黎明时分送至山洞内,沉于水潭之中。

“祭品的衣着是村民们亲手缝制的,为了让人能够顺利沉入潭底,衣服的夹层内会填加许多的石子,以此来增加重量,确保献祭的完成。”

“这太残忍了!”木心咬牙切齿。

“我们也没有办法,若不按照狸猫大神所说的去做,村民们恐怕是活不过第二年的。”王伯愧疚不已。

“秀湘的献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顾渊发问。

“我们并未将献祭之事告知秀湘,毕竟她还小,怕是在献祭的时候闹起来。只有她的哥哥秀明知道献祭的事情。

“村里人答应他,只要秀湘作为祭品献给了大山,我们日后一定会对他照应有加,也会将他当做本村人来对待。秀明虽然不忍,最后还是答应了。可谁知……哎……”

“究竟何事?”

“献祭之日,我们抬着竹轿去接秀湘,她早已穿好沉重的衣着,戴上了面具,一言不发,规矩地坐上了轿子。我们当时没人怀疑,直到献祭完成之后,我们才发现被当做祭品的不是秀湘,而是秀明呐!”

“按照你们狸猫大神的说法,祭品只可是女童,谁知却换做了男童,所以大山愤怒,并没有平息灾害,反而每夜取你们一条性命!”

“就是如此!”

“可你们有谁见过那只狸猫?”

“……现存的村民是没见过的,但是祖辈里确确实实是有人拜见过狸猫大神的。”王伯说。

顾源看木心一眼,木心从中会意,对他点头回应。

“那狸猫究竟是妖是神,明日便能知晓。只是依我看,取村民性命的并非大山,而是当初被你们当做祭品的秀湘!”

王伯沉重地点头,“秀湘确实在得知自己哥哥不见之后便消失了,依照刚才的情形,那妖怪,确实很像秀湘。”

“明日,我需到献祭的水潭一探究竟!”

第二日,一早,王伯家就被村民们给围堵了,他们大概是没见过夜里被妖怪袭击还能活下来的,村长也在列,他吃惊不已,与此同时也对顾渊与木心未照约定离开而气愤。

“先生,你既已离开,为何还会出现在此?”村长怒目。

“我是回来报恩的,”顾渊望王伯一眼,“王伯曾收留我一夜,我知他可能有生命危险,当然折返回来。”

王伯从屋内出来,捂着脸上的伤,对村民们说:“是秀湘,那妖怪是秀湘呐!”

村民们议论纷纷,恐惧渐渐袭上眉心。

“胡说!这是献祭失败之后,大山对我们的惩戒!”村长喝住一众村民。

“那村长是打算如何平息这大山的愤怒呢?”顾渊语调调侃。

“自然是再举行一次献祭……”村长还未话毕,顾渊便将腰间短刀迅速拔出,直指村长脖颈。

“大山养育万物,从无所求,又怎么会要求村民以自身献祭呢?我看你们都是被妖物所迷惑了!”

村长仰着头,尽量避开短刀的锋芒,别扭着说:“那你又如何解释此次灾害?”

“我定会找出根源,除去妖害!”

顾渊收回短刀,从村民让出的道路中穿过,往山林的方向走去。一众村民向顾渊投去半信半疑的目光,唯有王伯独自一人在心中祈盼他能平安归来。

4

木心跪地,将自己的断臂埋葬在泥土里面,接着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可有了解清楚那狸猫的真相?”

木心从地上起来,用仅剩的左手拍去膝盖上的泥土,说,“林中之事,古老的大树还是清楚的,我只要一问,便知所有来龙去脉。”

“究竟如何?”

“山腰处的洞穴内确实曾住着一只狸猫妖,它于水潭内饲养了自己爱吃的鱼虾,可对于成妖的狸猫来说,普通的鱼虾根本不是滋味,唯有用童女的血肉饲养的鱼虾才足够美味。

“在村民定居此处之前,那只狸猫妖时常到镇上去窃取女童,但也被镇民请来的道士伤过几次,后来与村民达成协议之后便开始打起来村中童女的主意。”

“它故意让那些族民在此定居,订下古怪的规定,又定期作怪,好让村民们以女童为祭品献祭,如此这般真是精打细算。如今那狸猫妖呢?”

“已经不在了!许久之前,有一位除妖人经过此处,将那狸猫降服。”

“原来如此,那村民们往后也不必再顾虑这只狸猫妖了。”顾渊往山上走去,并让木心为他指路,“那山腰处的洞穴在何处?”

一段卖力攀爬,木心带着顾渊终于找到了隐秘的山洞。

洞口不大,却容得下两人并排入内,洞内异常宽敞,更是潮湿阴暗,凭火把照明,顾渊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水潭。

潭水漆黑,顾渊站于边缘,蹲下身,向着水潭侧耳倾听,闻得一阵又一阵微弱的叹息声。

“你在干什么?”木心好奇地问。

“在听死去之人的声音。”

“我怎么听不见?”木心也凑上前去,想要试着去听见些什么,却徒劳。

“你若听得见,那便是死人了!啊,不对,是死妖!”顾渊调侃着,离开水潭边,木心紧随其后。

“如是说来,先生你曾经历生死?”

顾渊悠然地笑了笑,不回答木心的问题,只一心往前走,等出了洞口,才说,“运用你的能力,找一找秀湘的所在之处吧。”

木心心想着“就只懂得利用我”,嘟起嘴,照顾渊说的去做了。

等顾渊找到秀湘,已是傍晚。

那是灌木丛生的低洼,还没走近就已经闻见阵阵恶臭,纷飞的蝇虫带着尸腐的气味到处乱窜,草地上沾了不少血迹,被丢在灌木中的内脏已是零零散散。

低洼中,一名女童躺在那里,泥土,血迹早已布满了全身。

女童眼神呆滞,望着天空,已经烂掉一半的双手扯着一根肠子,看样子是她之前用来充饥的。

“秀湘!”顾渊站在低洼的高处,温柔地喊那女童。

“你是谁?”秀湘将目光转向顾渊。

“你在此处做什么?”顾渊问她。

“我在……找我的哥哥……哥哥不见了,他……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我要找到他……”

“我知道他在何处,你可愿意跟我来?”

“你知道哥哥在哪?”秀湘眼神终于精神一些,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丢下手中握着的半截肠子,想要跟顾渊一同走,却没走两步摔倒在地。

“这,是人还是妖?昨夜这么凶猛,怎么现在连走路都困难?”木心站在一边说风凉话,心里记恨着秀湘卸下了自己的一根胳膊。

“她本是人,只是怨恨太深,又加之独自迷失在森林中,受四周阴气影响,加快了成妖的步伐。这么看她,还未完全化妖,只有在夜里阴气重的时候才是妖怪的形态。”

顾渊解释完,便上前去抱起孱弱的秀湘,这才发现,她的双脚也已经开始腐烂。

“难道你不疼吗?”顾渊关心着问。

“疼?你是说这里吗?”秀湘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很疼……找不见哥哥,这里很疼……”

顾渊暗自叹气,抱着秀湘往山洞的发现走去。

“我听人说,哥哥被当做祭品了……但是我不知道祭品是什么……他们都说哥哥不要我了……他们还说哥哥已经死了……”

日光越来越少,夕阳的金光也在一点点化作黑暗,此时山风渐起,林中的鸟兽奔走,乌鸦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叫声。

顾渊看着怀中的秀湘,她的双眼越来越没有神采,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呢喃,身体周遭凝聚起了黑色的雾气。

“天色已暗,她要化妖了!”

顾渊加快脚步,赶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来到了山洞。

璃月早在山洞内的水潭边等着,见到顾渊严厉地叫唤了一声,像是在苛责他来得太迟。

顾渊将秀湘放下,让她依靠着石壁站立。

“哥哥……在哪?”秀湘开始浑身发颤,黑色的雾气越来越浓。

“稳住她!”顾渊急促地对木心说完,便从怀中掏出毛笔,从璃月身上沾染墨汁,开始在石壁上作画。

木心见秀湘手脚开始胡乱划动,就要完成化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用自己的身体去压制住秀湘,让她至少可以保持一些理智。

“真臭呢!”木心一边用身体抵御住秀湘,一边咒骂着,“还没好吗?就快控制不住了!”

顾渊一心作画,没有理会木心。

等到洞外山风肆虐的时候,顾渊终于完成了画作。他放下画笔,回头看一眼秀湘,她已经完全化妖,与昨夜相见之时并无异样。

此时,洞外吹进一阵大风,木心也抵御不住,只得被大风吹倒在地。秀湘发出阴森的笑声,高举着手,想要朝洞外走去,却被顾渊一把按住了肩膀。

“秀湘,快看,你的哥哥,他在那里!”顾渊在秀湘的耳边说起。

秀湘默默回头,看向石壁上的画作。

“哥哥?”

秀湘盯着石壁上那些黑色的图画,渐渐平静了下来。

石壁上,画着一群孩子,他们结伴一起,正做着欢快的游戏,只是唯独一旁,两个孩子站立在那儿,远远望着那群做着游戏的孩子,甚是孤独。

秀湘盯着石壁,突然流下泪来,因为她看到了,那两个孤独的孩子中有一人正向她招手,她看得出,那是她哥哥一贯的动作:站在远处,召唤着秀湘,之后便带她去山里冒险。

秀湘盯着那些壁画,迈着艰难的步伐,她身上黑色的雾气慢慢退散,直到她触碰到了壁画上向她招手的那个孩子。

“没错哟,这就是你的哥哥,他一直都在这个山洞里,他希望你幸福,想要保护你,想要跟你在一起。”

秀湘流着泪,大声地哭喊出来,“我终于找到你了,哥哥!”

“叮铃!”

一阵清脆的响声,原本悬挂在秀湘腰间的铃铛掉落在地,壁画上原本孤独的那两个孩子现在看起来却是愉悦的模样。

顾渊弯腰拾起铃铛,将它紧紧握在手心中,心里却依旧惆怅着。

“差点就来不及了!你怎么动作这么慢?”木心见秀湘已融入壁画中,便不悦地对顾渊抱怨起来。

“一共69个孩子,他们沉睡于这个黑色的水潭中。要画完69人的画作,确实需要不少时间。”顾渊抱起一旁的璃月,直径往洞外走。

木心依然生气地跟在后面,“璃月又是怎么会在山洞里的?她不是生气跑掉了吗?听说猫一旦离家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了!”

“这个你不必担心,璃月本与我心意相通,我只需在心中唤她一声,她自然就会出现。”顾渊抚摸着璃月,大步地朝村子走去。

当村民们听说妖怪已除的时候,都将信将疑地互相对看,谁也没有说话。

“原本居住在这山林中的狸猫妖也在早些年被经过此处的除妖人降服,不会再危害你们了!你们也不必再听信妖言用童女献祭了!”木心给村民们解释道。

“可是……”村长也不敢尽信了顾渊与木心的话。

“昨夜不是相当安稳吗?妖风也没有再起,难道村长还要用童女献祭以求平安吗?”顾渊质问村长。

村长哑口,只回头看了看人群中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那妇女顿时失色,抱紧孩子大喊起来,“不要用我的孩子献祭,我相信先生已经替我们解决一切!”

村民们开始骚动起来,毕竟谁也不愿看到自家的孩子被当做祭品牺牲。

“那好吧,既然妖怪已除,献祭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村民们齐齐跪地,都向顾渊与木心磕头答谢。

看到此景的顾渊,心中却是一阵凉意,脑海中回想起过往的画面,稍稍有些失落。

脚边的璃月用身子温柔地蹭着顾渊的脚踝,安慰着他,顾渊也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5

献祭那日,秀明坐在秀湘的床边,他看着妹妹熟睡的模样,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看到还是婴儿的秀湘的时候,那双眼睛,如今仍然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清澈,单纯。

曾暗暗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的秀明,恐怕就要食言了。因为她的一辈子还未正式开始,而他的一辈子就要即将结束。

秀明用手轻轻拂过妹妹的脸庞,他微笑着,明知将死,心情却异常轻松,或许是因为知道他的死将会换来妹妹的幸福吧。

秀明拿出妹妹曾送给他的铃铛,放在床头的地方,希望秀湘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至少对他来说这是一点点的安慰。

门外来人了,他们催促着,说是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

秀明关上门,自己偷偷换上了村民们为妹妹准备的鲜红色衣着,虽有些小,仍勉强能够穿好。

他带上面具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妹妹,真希望她每一夜都能够如此安睡。

坐上竹轿,秀明一言不发,安安稳稳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当潭水将自己淹没,冰冷袭遍全身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死亡是多么的可怕!

他开始挣扎,他想要逃离这个黑色的地狱,但无奈衣着里装满了石子,那些重量拖坠着他,使他的所有挣扎都变得无力。

但是秀明没有放弃,他扯破了红色的衣着,他一点一点地褪去这身将他拉向死亡的衣物,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要逃脱。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的死,是为了妹妹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秀明放弃了挣扎,他憋住呼吸,盯着摇摆不停的水面,慢慢地往水潭底部沉没。

“我终于,终于用我的一切来守护了你!”

黑暗处,有无数双手伸出,迎接着沉入水底的秀明,他是如此的安稳,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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