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朝雪

一、

被子半掩着身体,秦朝雪坐于床中,她痴痴地望向窗外,细雪中一名男子撑着伞,正与父亲谈话。

她只能稍稍看清那人的侧颜,却已令她想要从床上起身,即使赤脚,也要狂奔到雪地中去。只可惜,她办不到。

“姐姐,你在看什么?”

秦朝雪低头望去,自己的妹妹正倚在床榻边上好奇地盯着她看,她微微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说道,“雪中的美景。”

秦朝笙听了姐姐的话,回过头去,垫着脚,也朝窗外望去,只见到了爹爹与一名男子的半身,疑惑地问,“有什么好看的?”

秦朝雪看着自己的妹妹,暗思着,虽然只有几岁只差,但自己心中的这种感情,如今的妹妹却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待你再长几岁,大概就会懂了吧。”

秦朝笙不明,依旧嘟着嘴,歪着脑袋望着自己的姐姐。

二、

秦朝笙穿过长廊,来到院中的一处偏厅。这处因平时无人造访,景色在秋日之际也比其他地方更显颓唐。

秦朝笙推门而入,见到父亲正背对着她。

“爹,您叫我?”

秦殊瑜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朝笙,询问道,“你姐姐近日可好?”

秦朝笙点点头,回道,“与往常一样。”

秦殊瑜盯着秦朝笙看,半开着嘴,想说的话久久未出,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

“爹,您叫我来此处是有什么事吗?”

秦殊瑜不语,走到墙边的书架上,轻轻推了一把,旁边的墙面便震动起来,随后墙体裂开,化作了一扇石门。秦朝笙惊讶于这不起眼的偏厅中竟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密室,只瞪着眼,不敢多言。

“这个密室,是为你而建的。”秦殊瑜语气内敛而干涩。

“为我?”

秦殊瑜推开石门,走了进去,秦朝笙犹豫着也跟了进去。石门后边是一条通向地下的走道,走道尽头是一个空间宽敞的石室,石室四周点着烛火,中间则是一个石刻的巨大法阵。

“朝笙呐,你是否记得自从你出生之后,就有无数的人对你说,你是秦家有史以来资质最好的后辈,若能习得术法,必定能成大器。你天生的灵鼻也是因此。”秦殊瑜站在法阵前边,面对着秦朝笙。

秦朝笙点头,记忆中确实有不少的人对着她如此感叹,但是她却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父亲不能讲术法传授于我。”秦朝笙说。

“并非因为你是女儿身,只是因为……你资质出众并非天生所有,而是人为。”

“人为?”秦朝笙不解。

秦殊瑜眉头渐渐皱在一起,想说的话还是难以启齿,便转换了话锋,说道,“我是个不好的父亲,从未教导你任何事物,甚至刻意冷落了你,你可曾怪罪我?”

一向严肃的父亲突然对着秦朝笙说出这样的话,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

“若你怪罪我,那便最好了!”秦殊瑜说,“这样,你便不会因为知道真相而更加痛苦。”

“爹,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秦殊瑜露出难过的表情,不停地叹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姐姐。”

“爹……”

“这些年来,我并不是没有注视过你,甚至很想对你温柔以待,只是我不敢,不敢与你走得太近,因为我也害怕,害怕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会痛心,会下不去手。”秦殊瑜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沉了下去,说道,“你也是该知道所有的真相了。”

秦朝笙的心提了一下,她看着父亲渐渐阴郁的神情,有种不快的预感。

“数千年前,有一位神女下凡,终结了人与妖之间的战乱,但是后来神女被人封印,人与妖的界限又被破坏,才有如今的世道。而封印神女的三人最后携带着与神女相关的物件,各奔东西,发展成了三个以除妖为己任的家族。”

“分别是早已消亡的项家,隐居于山林的马家,以及我们秦家。”秦朝笙接过话,“这些都是父亲书上写过的。”

“没错,几百年前项家被一夜间灭门,已经消亡,而马家也在几十年前被朝廷通缉,后代散落世间,已不成气候,唯有我们秦家还勉强支撑着。”

秦殊瑜回忆着说,“许多年前,秦家也走在消亡的边缘,那时候我的师兄弟们都纷纷外出,很少再现身,可是我作为秦家正统的血脉却不得不想办法将秦家发扬光大。”

“父亲如今贵为国师,确实做到了。”

“是呀,但是为此,我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秦殊瑜的手一直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心神不得安宁。

“父亲难道不是因为替先皇帝请神成功才能走上仕途的吗?”秦朝笙问。

秦殊瑜摇头,说,“那只不过是一个骗局罢了。”

“骗局!?”秦朝笙惊异不已。

“当年,我还是个无知的少年,空有一身的本事却不知江湖险恶。当我正烦忧要如何发扬秦家之时,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便是……龙铎。”

“龙铎……”秦朝笙再次感到惊讶,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龙铎本是项家的后人,却因为是半妖,只得流落世间。他自然知道我是秦家的后人,而当时程将军也正为如何巩固朝中地位而发愁,所以龙铎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为皇帝请神续命。”

“请神之事怎会如此简单?那不过是一场戏,真正保住先皇帝之命的是龙铎给我的魂精。

那东西,虽能保命,却会伤魂,破坏轮回。我知道这是害人的东西,但是为了秦家,我却愿意一试。当然,龙铎也有自己所求……”秦殊瑜说到此处,双唇微微颤抖,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所求什么?”

“你还记得我先前所说的神女吗?她虽被封印,游魂却依旧飘荡在世间,与她有缘之人便能相见,被后世称作‘愿神’。

我们秦家所执封印与复活愿神的法阵,项家保管着能杀害愿神的利器污腥剑,马家则侍奉着愿神的遗物,她的头骨。而龙铎所求之物便是那愿神的头骨,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第一个孩子的半条命!”

“姐姐……”秦朝笙想到了常年卧床不起的秦朝雪,心里一梗,竟头皮发麻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没错,就是朝雪。”秦殊瑜的声音更加干涩与无力,“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少年,根本不知为人父所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答应了龙铎。”

“姐姐是因为龙铎要去了她的半条命身体才会如此羸弱,而这么做的人……是父亲。”秦朝笙的眼眶挤出泪来,又被她迅速擦掉。

“后来,我才得知,龙铎要去朝雪的半条命,原来是要制成续命灯。这时我才醒觉过来,龙铎原来是想要复活愿神呀!”

“他为何要复活愿神?”

“无人知晓。”秦殊瑜说,“复活愿神不仅需要法阵,还需要存有魂魄的五行之物。

当年,我为了所谓的请神,已将法阵雕刻在祭坛的石板之上,而如今龙铎应该也集齐了五行之物,最后就差能与愿神相见的有缘人了。龙铎此次离开京城,恐怕就是为了那些有缘人吧。”

“有缘人……我记得百香楼的染晴姑娘也是能够看得见愿神的人……”

“还记得马觉在花街上利用蛊虫杀人吗?为的就是找出陆染晴,然后将她杀害。只可惜马觉只知道那有缘人生活在花街当中,并不明确其身份。”

“我记得顾渊说过,马觉也曾杀害了宝观寺里的明戒大师。这么说来,明戒大师也该是有缘人吧!”秦朝笙看向自己的父亲,问道,“爹,你是否早已知晓马觉所做之事?”

秦殊瑜没有回避,点了点头,“自他将各路的尸体聚于山中风葬之时,我便猜得出他的计划了。之所以对他放任不管,也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阻止龙铎,毕竟他是马家的后人,心中自有这份觉悟。”

秦朝笙突然想起了七月半那日龙铎似乎对她说起过关于父亲的事情,便问道,“七月半那日,父亲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抵御住马觉,但是却不用?”

“确实。”

“为何如此?父亲可知多少士兵因此死伤?”

“马觉这么做都是为了阻止龙铎。若愿神真的复活,也不知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样。”

秦朝笙狠狠咬牙,她盯着父亲,说道,“在我看来,那日父亲是见死不救,而龙铎才是真正阻止了灾难,救了京城的百姓。”

“他这么做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秦朝笙撇过脸,不再看向父亲,而心中的气却没有因此消散。

“朝笙,你是在恨我吗?”秦殊瑜说,“也罢,恨我吧,至少恨上加恨好过由爱转恨。”

秦朝笙瞥见父亲身后的地面,上边的石刻的法阵已经生了青苔,而父亲此前说,这个法阵是为自己准备的,结合起刚刚父亲所说,秦朝笙心生寒意。

三、

石室内潮湿又阴暗,四处散发着一股霉味,秦朝笙最是感到难受。

“关于我,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秦朝笙问。

“……”秦殊瑜有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父亲说我的天赋异禀是人为,那个法阵又是替我而准备的,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秦朝笙追问。

“朝笙……父亲当年做了很多错事,甚至间接帮助了龙铎,所以,我必须得将所有的事情纠正过来。”秦殊瑜似是在忏悔,“本以为马觉能够阻止龙铎,但是如今大限将至,我不能再等了!”

“什么大限?”

“再过三个月,便是九星连珠之日,那天正是愿神复活的好时机。”

“所以父亲不能再等的事情是什么?”

“我……”秦殊瑜沉了沉气,说道,“龙铎是活了数百年的半妖,功力至深,不好对付,为了阻止他,我不得不想出这样的计划……在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我……我让她吃下了由妖所炼制而成的丹药。”

“丹药……”

“这样,她体内的胎儿就会在心中生出一团火焰,无形之火,会随着你的成长而逐渐旺盛。

你从小体格便很好,几乎没有生过病,也是因为你心中又这团火焰的庇佑。如今,那火焰已燃烧得足够旺盛,自会成为克制龙铎的密器,而今日,我将会通过这个法阵取出你心中的那团火。”

“你让母亲吃了丹药……”秦朝笙泪眼朦胧,她既气愤又伤心,“难道母亲是因为如此才会身子不好,才会早早就离世了?”

“你母亲在吃下丹药之时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她说,她会支持我所有的决定。”秦殊瑜说,却不敢看向秦朝笙。

“哪怕会伤害到自己的孩子,会令自己短命?”

“朝笙,那丹药本不会伤及你的母亲,应该承受其反噬的是你才对!但是你的母亲为了你出生之后能够不必像朝雪那般,自己默默地承受了胎中的火烧之苦。”秦殊瑜解释说。

秦朝笙浑身颤抖着,她想起了自己从小便不得父亲的喜爱,唯有母亲是她唯一的支柱,而母亲去世的那一日,她以为天就要彻底塌下来了。她跪在灵堂内,偷偷去看一旁的父亲,而父亲却不愿多看她一眼。

“我从不敢与你亲近,就是害怕在这一刻,我下不去手。我也一贯不去多管你的言行,你爱男装打扮也好,你爱四处闯荡也好,我都任由着你,因为我想你至少能够活得自由,至少这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秦朝笙依旧不言不语,她自小便以为父亲因为自己不是男孩而疏远她,所以她才想要男装打扮,她才想要学着父亲四处除妖,以为这样父亲就会多看自己两眼,就会注视到自己的存在。

但是一切都错了,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可笑的一厢情愿,永远不会有所回报。

“我保证你的身子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只不过,你会失去原有的天资,回归成一个普通的人。我之所以不愿教你术法也是如此,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失去那些。”秦殊瑜说。

秦朝笙算是明白了所有,她擦干了眼泪,面对着父亲,镇定了许多。

“爹,你这么做真的是为了能够阻止龙铎吗?”

“什么意思?”

“难道爹的心中不会对姐姐感到愧疚吗?”秦朝笙说,“自小以来,爹就是最疼姐姐的,只要姐姐想要的爹一定会给她。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爹对姐姐的所作所为,是爹对姐姐感到愧疚。但是我呢?你同样亏欠于我,我却不能与姐姐一样得到爹的重视。”

“……”

“若是我说,我不愿意走进这个法阵,我不愿意为了姐姐从还未出生之时就被爹你算计,爹会怎么做?”

“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由不得你不愿意。”

“爹是想要逼迫我吗?为了保住姐姐的性命逼迫我吗?”

“你别胡说!”

“呵呵,我有胡说吗?爹所做的一切说得好听是为了阻止龙铎复活愿神,但你心中只念着姐姐一人吧?”

秦朝笙往前走近了两步,“早在龙铎让你寻找愿神头骨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他是为了复活愿神才这么做的,可是你却被名利冲昏了头。等你回过神来,姐姐已经出生了,而她的半条命也被龙铎拿去了,你才后悔不已吧!

龙铎若是用姐姐的续命灯复活了愿神,姐姐一定也就性命不保了,你现在所做,只不过都是为了姐姐而已。什么阻止龙铎,都是借口!”

“住口!你没有资格这么说!”秦殊瑜似乎因此动怒了,他又摆出严肃的面孔,责备道,“难道你忘记了?你曾对朝雪做过的事情。”

秦朝笙突然哑口,她稍稍低头,想起了幼时自己在秦朝雪房中所做之事。

四、

那是春季的一个午后,年幼的秦朝笙趁着无人偷偷潜入了秦朝雪的房中。她看着正躺在床上熟睡的姐姐,回想着自己自出生以来便不被重视的怨恨,心中嫉妒之火燃烧更甚。

秦朝笙爬上床,拿出偷藏的长布条,将秦朝雪的手脚皆捆绑起来,而一向体弱又睡得深的秦朝雪并未被惊醒。

接着,秦朝笙下了床,她学着此前在书中看到的方法,将一张张宣纸浸湿,然后轻轻贴在秦朝雪的脸上,这样秦朝雪便能逐渐失去呼吸,最后死去。

不知是否因为年幼无知,秦朝笙这么做的时候心中竟没有半点不安与动摇,同样也没有多少期盼,她只知道只要这么做了,日后父亲就能永远只注视着她了。

秦朝雪躺在床上,觉得脸部冰凉,开始有了意识,不久便感觉呼吸不畅,胸闷疼痛,想要挣扎,却无法动弹手脚。

秦朝笙站在床边,探着头去看着正摇晃着脑袋的姐姐,就如同在看夏日里躺在地上挣扎着死去的知了一般。

就在秦朝雪快要因为呼吸受阻失去意识之时,一只手突然越过秦朝笙的头顶,迅速地掀开了秦朝雪脸上铺就的数张湿哒哒的宣纸。

秦朝笙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因此受惊,回头一看,竟是此前在园中与父亲谈话的那个男子。他正盯着秦朝笙看,眼中没有责怪之意,反倒是嘴角轻轻上扬,面若桃花一般。

秦朝雪从恶梦中醒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同时瞥见了一旁担惊受怕的妹妹。

“朝笙……”

秦朝雪还未把话说全,秦朝笙便害怕地转身跑开了。说来奇怪,在行凶之时未有任何担忧的秦朝笙此时却害怕得哆哆嗦嗦,一路哭一路跑出了院子。

“你可还好?”龙铎低头,望着床上的秦朝雪。

秦朝雪没有回答,她痴痴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只记得他的发梢上落了一片好看的花瓣。

秦朝雪忍着胸脯中的疼痛,微微笑了。她曾听家仆说过,自己打出生起便体弱多病,若不是面前的这位先生替自己保命,自己早就魂归,而初次见到先生之时,秦朝雪心中便怀揣着感激之意,甚至有些钦慕。

“你若没事,便最好不过。”

龙铎的轻柔的声音在秦朝雪耳边久久回荡,此时窗外的春色,美得刚刚好。

这件事之后,秦朝笙遭到了秦殊瑜的严厉责骂,但是秦朝雪却原谅了她。她似乎明白秦朝笙心中所想,只是安慰着她,并让她忘掉那日的事情。

此后,秦朝雪日日都会望着窗外,她希望那个好看又温柔的男子能够再次出现,哪怕不与她说话,只要见到他的模样,就会觉得安心。

五、

“就当是你曾经亏欠朝雪的,你也应该为了她,尽自己的所能。”秦殊瑜对秦朝笙说。

秦朝笙冷笑一声,忍着泪,说道,“父亲果真是深爱着姐姐呀。”

秦殊瑜露出歉意的表情,他再次放低姿态,说道,“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便嫁到将军府去吧!前些日子将军府的人前来提亲,虽然程一秀没有高官爵位,但至少你在将军府,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秦朝笙知道这是父亲心怀愧疚而为自己所想的出路,但是她却并不领情。

“若父亲非要我这身体,拿去便是,毕竟生我养我的是你,就当全部还回给你!但是,将军府,我不嫁!”

“朝笙……”

“不必多言了,请父亲念咒吧!”

秦朝笙往前走去,与秦殊瑜擦身而过,来到了法阵当中。

“朝笙,父亲不会独善其身,会用尽半生的功力去阻止龙铎的。”秦殊瑜说完,盯着站在法阵当中秦朝笙,开始念起咒语来。

秦朝笙看着自己仰慕与追寻多年的父亲,不禁嘲笑起自己来:这辈子唯独一次能与父亲共同进退,却不料是这样的发展。

秦朝笙在秦殊瑜的咒语声中,渐渐觉得心痛,不知是知道真相所致,还是那团火焰燃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