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终章(下)
一、
夜已深,龙铎悄悄出门,瞧见四下无人,偷偷溜进了外公的书房。他记得曾在那儿见过几本古书,里头似乎记载着关于愿神的事情。他始终想着愿神与他所说之事,虽不知真假,但也极其在意,所以才会夜中行这等偷摸之事。
龙铎进了书房,不敢点灯,只借着月光摸索着往里头走,来到了最里头的书架。他弯腰寻找,翻阅了好几本书才终于找着了记载着愿神的古书。龙铎细细看着书中的内容,记载与愿神所说无异,却也令还是少年的龙铎忍不住冒出冷汗。
“这书中所说之事,竟有愿神不为所知的……还是她不愿告诉我呢?”龙铎看书看得入迷,自言自语起来,却忽略了窗边忽闪而过的烛光。
书房的门又被打开了,一个人影举着灯笼,悄然来到龙铎身后,一把掐住了龙铎的脖子,吓得龙铎失手丢下了古书,急忙回头,在烛光中看到了外公那张严肃又惨白的脸上一双带着杀气的眼眸正直盯着他。
“外公……”
听到龙铎唤了一声,项老爷才松开了手。
“龙铎?你在这里做什么?”
龙铎不敢回答,只心虚地瞥了瞥地上的古书。项老爷看穿了龙铎的心思,弯腰拾起那本古书,粗略地看了一看,疑惑地看向龙铎。
“你看这书做什么?”
“外公,里头记载的可都是真的?”
“这是世代流传下来的,真假未知,但既然流传下来了,里头所载自然有其道理。你问这个干什么?”
“啊,我白日里听闻了愿神的传说,于是好奇便想了解一番。”
项老爷狐疑地看着龙铎,随手将书放回书架,问他道,“你若单只是好奇,何必深夜至此呢?”
“这是外公的书房,我怕外公不愿我来。”
听到龙铎口口声声唤自己“外公”,项老爷虽心中忌讳龙铎是个半妖,但多少也有些心软,于是叹了口气,舒缓了神情。
“你看了这书,可有解去心中疑惑?”
龙铎点头,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吧。”项老爷说。
“是,外公,我白日里听说若是解除了封印,愿神便会复活,可是这书中却还记载着另一种可能,可以让愿神回归仙界,不再干涉世间,这是真的吗?”
项老爷点点头,回道,“书中记载大约不会有错,只是世人只知道封印解除了,愿神便会祸害人间,其他的,他们怎还会理会呢?”
“那既然我们世代祖先都知道,为何没有人愿意解除愿神的封印,在施行书中之法,让她回到神界中去呢?”
“你也看了这书,知道解除封印是何等的费事,而且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办成的。虽然历来都有人想要复活愿神,但他们却都是抱有歹意,且从未成功,先祖们自然不会去做这费时之事。而且若要办到,还非得用上咱们项家的污腥剑不可,并且这施法者还会有付出生命的代价。”
龙铎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嘴里却仍旧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愿神可否知晓此事。”
“你说什么?”项老爷质问道。
龙铎赶紧摇头,只回答,“无事。”
现在想起年少时的事情,虽然久远,却也仿佛昨日发生一般。龙铎站在雪地上,望着天上的星辰,不禁心中自问起,“这一路走来,我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最终却还是逼着自己走到了这里,我知道若愿神复活,世间便会遭罪,但是又不能放任愿神继续在这世间不管,否则日后一定还会有许多人因为愿神而陷入不幸,所以最后才选了这一条路。可是,我真的已对这天地毫无眷恋了吗?”
龙铎想着,嘴里念道,“顾渊……”
“这世间已因为愿神之事有过太多杀戮与不幸,如今,就由我来终止这个轮回与业障吧。至少从此之后,顾渊所在的这个人世里,不必再有这样的纷争了。”
虽然现在龙铎还会犹豫,但是他一旦想到顾渊,心中便又坚定下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自此之后,就让自己的“影子”替自己活好吧!
二、
程一秀费劲力气,睁开肿胀的双目,却只能从一只眼睛里看到事物,干裂的嘴唇间直小声地喊着要喝水,不一会儿,面前多出了一碗温水,他急匆匆地喝了几口,才想着去寻找璃月的身影,却发觉给自己端水的人竟是一个面生的老嬷嬷。
“你是谁?”程一秀问。
“少爷您好,我是照顾您的。”
程一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上边被一块布遮住,这才想起自己的一只眼睛已被蛊虫咬坏脱落了。
“璃月呢?”
“你是指那位姑娘吧?她已经离开了,交代我好好照顾您。”
“离开了?她去哪里了?”
老嬷嬷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想了想,回道,“我只记得她走的时候说就快到九星连珠的日子了,她得去找龙铎先生。”
“九星连珠……龙铎?”程一秀想起璃月曾告诉过他的身世,忽然惊呼道,“不好!龙铎是要拿璃月献祭!”
程一秀从床上爬了起来,虽然老嬷嬷一直阻止他,却拗不过他执意要下床去,只好一路搀扶着,让程一秀来到门口。
“少爷,您不能出去,外头虽然不下雪了,但是冷,而且您的身体还未恢复,走不了多远的。”老嬷嬷劝说道。
“你不用管我,我要去救璃月。”
程一秀说着,推开了老嬷嬷,自己跑到了门外去,可还未多走几步,就觉得双腿发软,倒在了雪地上。程一秀趴在地上,看着前方,想要往前爬去,动作却极其之慢。一想到要以这般速度去救璃月,定是赶不及的,程一秀就心中恼火。
老嬷嬷赶紧来到程一秀身旁,将他扶起,安慰道,“少爷,您的身体还不能动,至少得修养到开春,况且您也不知那姑娘去哪儿了,你这漫无目的去找,只会伤了自己。”
程一秀惊觉,自己确实不知璃月跟着龙铎去了哪里,又责怪自己如此无用,心中更添一份烦忧,却只能乖乖地被老嬷嬷扶着回到屋内。
等到程一秀坐在床沿,他才无力地问起,“九星连珠,是哪一日?”
“听说就是今天,所以少爷您还是不要乱跑了,免得外头有什么异象,影响到您。”
“今天?”程一秀知道自己无法解救璃月,先是惊讶,而后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少爷,你好生修养吧,那姑娘说了,等到春天,她会回来看您的。”
程一秀瘫坐在床沿上,他冷笑着,反问自己,“春天到了,她还能回来吗?”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老嬷嬷安慰着。
程一秀摸着自己的手臂上的累累伤痕,眼里含着泪,心里难过地为璃月祈祷。
国师府内,秦朝雪难得精神,从床榻上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房门,来到雪地当中。她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刚好经过花园的管家见到大小姐自个儿站在冰冷的雪地中,紧张地赶到她跟前,想要劝秦朝雪回屋去,却被秦朝雪一口拒绝。
“听说今天是九星连珠之日?”
“是的,大小姐,这九星连珠得夜里才能见着,您先回屋去吧!”
“不,我要在这里等!”
“哎哟喂,大小姐,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呀?”管家知道劝说不管用,于是赶回屋内取来了一件厚披风,硬是要秦朝雪披上,然后伴在她的身边。
“朝笙可有回来?”秦朝雪问。
“未曾见到二小姐,但是老爷的那位同门说了,二小姐现今很好,不必担心。只是二小姐还不能回府。”
“是吗?那看来我是不能与朝笙再见一面了。”秦朝雪有些遗憾地说着,又问道,“那位张祈先生,他如今在府里吗?”
管家回话,“不在,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而且看他忧心忡忡的,也不知事情办得是否顺利。”
“希望他不要那么顺利吧。”
“啊?”
秦朝雪看向管家,面带怪异的笑容,说道,“若他太顺利了,会妨碍到龙铎的。”
管家不解,但也不好继续过问,只陪在秦朝雪的身旁。
“你知道吗?朝笙曾对我说过,我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这府邸,要永远躺在病榻上。她还说,普通人能得到的幸福,我是得不到了。可是我哪懂普通人的幸福呢?我只觉得我如今幸福得很。”
管家依旧不解,只在一旁赔笑。
“朝笙告诉我,龙铎不会记得我,他只是利用我罢了。还有那位为了龙铎付出生命的莹莹姑娘,她能用自己的死换来龙铎心中的一个位置,能让龙铎永远惦念着她。以前,我是为此伤心的,但是如今,我知道我也可以如同莹莹姑娘一样,我也可以为了龙铎付出一切,而且让他忘不了我。对我来说,他便是我此生最美的梦了。”
秦朝雪微笑着,她问管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微?”
“我哪敢呀。”
“这样的爱确实卑微,但是以我这样的身子,只要是卑微的爱,就已经足以让我觉得幸福了!”
一阵寒风吹来,管家冻得直发抖,他又对秦朝雪劝道,“大小姐,您还是回屋里去吧!入夜了,我再叫您出来看那九星连珠,可好?”
秦朝雪摇摇头,说道,“我要在这里等,等待我可以住进龙铎心里的那一刻到来。我迫不及待!”
管家开始觉得秦朝雪是不是病入膏肓已经疯魔了,但又不好将心中想法说出,只好继续陪着秦朝雪站在雪地当中,等着九星连珠的出现。
随心阁的长廊上,顾渊失落地坐在地上,他怀抱着污腥剑,痴痴地望着难得清澈的天空。他回想着与龙铎一起度过的岁月,又回想着龙铎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顾渊试着去理解龙铎口中所说的“失望”与“解脱”,试着去想象龙铎所选择的“第三条路”。
顾渊想了很久,每一次都想到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龙铎,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所以你选的路,无论是好是坏,我都陪你走下去!”
顾渊站起身,他握紧污腥剑,通过这条龙铎曾无数次在这儿悠闲喝酒的长廊,走过龙铎夜访无数妖怪鬼神的柜台,然后拉开大门,出去,关上大门。顾渊看着随心阁的门面,他逐渐坚定了心中所念:既然是龙铎的选择,那我将毫不犹豫地替他完成。
顾渊背身过去,他踏着未清过雪的路面,走向城门的方向,身后留下一串寂寥的脚印,朝着前朝的祭坛走去。在那里,龙铎正等着他。
三、
傍晚,龙铎牵着一匹马,夜童坐在马背上,璃月则跟在身旁,一同走在树林的大道中。光秃秃的树枝在月光下如同一个个妖魔鬼怪,令人心生畏惧。穿过这片林子,前方就是前朝祭坛所在。此处祭坛是当年秦殊瑜为前朝皇帝请神所用,建起之后仅用过一次便被搁置了,如今荒废在此,鲜有人问津,但镌刻在祭坛上的法阵却还依旧清晰,似是常年来受人保护着一般。
祭坛旁的山头上,张祈站在那儿,清楚地看着龙铎的行踪,却一言不发,也没打算去阻止。身后的秦朝笙则焦急难安,她盯着山下的璃月,心里暗暗想着:若璃月真的献祭给了愿神,想必顾渊会因此难过吧。
“龙铎就快到祭坛了,为何我们没有行动?”秦朝笙问起。
“我们不必行动。”
“那要如何阻止龙铎?”
“山下与祭坛附近早已埋伏了人,且看他们的吧。”
张祈话音刚落,山下的树林里就蹿出了十几个人影,他们有的手持利器,有的则身穿道袍,指缝间夹着奇怪的符咒,统统拦在了龙铎面前。他们都是除妖世家的后人,因为张祈的召唤而聚集在此,只为了阻止龙铎复活愿神。
“好一个半妖,竟违背祖训想要复活妖孽!”
“且看我们今日送你去死!”
龙铎面对拦路的人,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牵着马无所畏惧地继续往前走去,璃月也跟了上去。
“胆敢无视我们?”
拦路的人皆操起了武器,他们对着龙铎利刃相向,可还未能与龙铎交锋,便被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雾气所扰,失去了方向。龙铎继续往前走,若无其事地穿过了浓郁的大雾,朝着祭坛而去。雾气只是障眼法,不少身手利索之人很快便寻到了出路,冲出了浓雾。可当他们继续朝着龙铎奔去之时,树林间又出现了不少怪异扭曲的黑影,它们带着诡谲的笑声,纠缠着意图阻止龙铎的人,却没有伤其性命。龙铎则对这些所谓的除妖世家之后毫不在意,顺利地来到了祭坛当中。
“果然,龙铎早有准备了。”张祈说,“本想着那些人能多少拖延一些时间,却没料到如此无用。”
“拖延时间?”秦朝笙疑惑。
“没错,你以为单靠这散乱的数十人就能阻止龙铎吗?若龙铎化妖了,他们怕是小命不保。”
“那我们是在等待什么吗?”
张祈笑了笑,望向天,此时夜幕降临,星辰已现,正是复活愿神的时机。
龙铎将夜童从马背上抱下,接着取下马背上驮着的包袱,然后解开了马的缰绳,让它自由地跑走。龙铎将包袱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璃月,问她,“璃月,你可后悔?”
璃月摇摇头,回道,“我从你身上得到了许多,就连这身体也是你给的,当是对你的报答,我丝毫都不后悔。”
龙铎对着璃月露出感激之色,又转而摸了摸夜童的脑袋,温柔地说道,“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陪伴。”
夜童看着龙铎,露出了微笑,轻言道,“不客气,龙铎,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
这一刻,龙铎似乎从夜童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面露不舍,但还是用手遮住了夜童的双眼,而夜童就在此刻化作了一滩清水,落于祭坛当中,只在龙铎的手心中处留下了两颗眼珠。
龙铎将包袱展开,里边装着一堆散乱的骸骨、木心所留下的木鱼、从马觉处夺来的招魂铃,以及装着秦朝雪续命灯的匣子。而那些骸骨当中,有从荆凯身上取来的一双腿骨、程欢身上取来的盆骨、染晴身上取下的脊梁骨、顾渊身上取来的一双臂骨、阿灰身上取来的胸骨,以及愿神被封印后遗留下来的头骨。
龙铎将骸骨摆放在祭坛的正中央,彼此拼接交互,形成了一具完整的人形骨架。之后,龙铎将象征着“金”的招魂铃摆在了祭坛边缘的西边、将象征着“木”的木鱼摆在了祭坛边缘的东边、将象征着“水”的眼珠摆在了祭坛边缘的北边、将象征着“火”的续命灯摆在了祭坛边缘的南边。
“土载四行,乃万物之母。璃月,请你吸收这四行之物,化作愿神的肉身吧!。”
璃月对着龙铎点点头,跟随着他来到祭坛正中的那具骨架面前。龙铎面对着璃月,只是伸手轻轻点拨了一下她的额心,璃月的样貌便扭曲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化作了黑泥的样子,然后慢慢融化,落在了地上。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龙铎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辰,那九颗最亮的星此时已经连成一线,正昭示着愿神即将于世复活。
山头上,秦朝笙听到身后传来踩雪的窸窣声,回头去看,见到顾渊正朝这边走来,他左手握着污腥剑,右手举着照明用的灯笼。
“顾渊!”秦朝笙高兴地唤了一声。
此时,山下的人还被树林间的妖物所缠,无法脱身,但眼见龙铎就要完成仪式,心下开始着急,只好做了最后的打算。他们将早先藏于这林中的柴火点燃,继而让火舌蔓延至森林中的树木上,想要以这火来包围整个祭坛,逼迫龙铎放弃仪式。
顾渊来到秦朝笙与张祈身边,望着山下的景象,烛火映不出他的情绪。
“你始终还是来了呀!顾渊。”张祈感叹道,嘴角微微上扬。
“对呀,我来了。”
“不过你来得有些迟了,这龙铎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正打算念咒,解除愿神的封印。这意味着璃月已经失去了人形,化作了一滩黑泥了。”
顾渊对着张祈冷笑一声,往前走去,准备下山。
“我来得不迟,刚刚好。”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是听从了你的话才来这里的?”顾渊说,“你错了,我是因为龙铎才来的,是他让我来的。”
顾渊说完,回头看了一看张祈,似乎是在问他是否明白这此间的意思。
张祈愣了片刻,才惊觉起来。
“难道说,龙铎是有另一番打算?”
顾渊笑而不语,要下山去,却被秦朝笙一把拉住了手臂。
“山下大火,你现在下去会有危险的!”秦朝笙关心着说。
顾渊稍稍回头,甩开了秦朝笙的手,说道,“龙铎还在等我,再危险,我也会去。”然后下山去了。
龙铎注意到了四周燃起的大火,却对此并未在意,而是继续着仪式,他对着夜空中的九星连珠念起了咒语。此时,覆盖在祭坛上的雪化开了,整个法阵发出金色的幽光,摆于法阵边缘的四个物件渐渐地融入幽光当中,成为了这光的一部分。而那微光像是化作了无数条光蛇一般,渐渐朝着法阵中间汇去,最后聚在了由璃月躯体所化的黑泥中。这时,五行之物才算是完全融合,那坨黑泥也开始朝着法阵中央的骨架蠕动而去,与骨架相互契合。黑泥通过与骨架交缠之后,便开始化作鲜肉,是的原本干枯骇人的骨架变得丰满起来。
“你说龙铎有其他打算,是怎么回事?”秦朝笙问张祈。
“想要复活愿神,除了需要寻得合适的肉身以及五行之物外,还需要施法人的寿命。”张祈解释说,“并非是真的要夺取了施法人的寿命,而是那由五行之物组成的肉身不过是用于承载愿神灵魂的一个容器,光是一个容器并没有丝毫的生命,所以施法解除封印的人,还需用自己的寿命与那容器相连,那容器才能真的拥有生命。”
“这么说来,龙铎若是成功复活了愿神,那他的性命便是与愿神的相通了!”
“没错。”
“那若是龙铎死了,愿神也便死了?”
张祈沉默了一会儿,思索过后,说道,“未必,我曾听师父说过,施法者的寿命只是与那容器相连而已,若是以这种状况来看,龙铎若是死了,那容器也就死了,但那毕竟只是在这世间里用来承载愿神的容器,光是容器毁了,愿神恐怕不会有任何的伤害。”
“那顾渊此番岂不是白费了?”
“我想,这容器只不过是愿神的一个跳板罢了,若是失去了这个容器,愿神便没有了能在这世间所用的肉身,不能继续存在于这世间,可是封印已经解除,愿神也不会如同过往那般受限于这个法阵了!这么说来,她将是以神灵之身出现,只是神灵本不属于人世,她只能回到神界当中去了!”
秦朝笙感叹于原来龙铎意在于此,但望着山下的情形,火势越来越猛,丝毫不受冬日里的积雪影响,眼看就要将龙铎所在的祭坛包围并吞噬,而此时的顾渊正赶往那处,担心之情油然而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愿。
四、
祭坛的四面此时似有无数火龙正在窜动,意要吞下这山林的一切。龙铎站于祭坛中间,淡定自若,嘴里念着咒语,眼前的那具躯体在星光的加持之下,慢慢生出了皮肉,生出了五官,彻底化作了一个人的模样。而这时,咒语念罢,祭坛中刚刚孕育而成的人形朝着九星连珠的方向缓缓地升入空中,逐渐舒展开了躯体。
无论是正在林火中与妖物缠斗的众人,还是站于山头上的张祈与秦朝笙皆被这神圣一般的躯体所吸引,已挪不开目光。
空中的那具女体,似是睡了一觉般慵懒地苏醒,睁开双眼的瞬间,身后发出了一道又一道金色的光芒,如同波浪一般一层推着一层,几乎照亮了整个天地。沉浸在愿神的金色背光当中,妖物们已速速散去,而还在林中的人们都不由自己地丢下了手中的武器,纷纷跪倒在地,仰着头,崇敬地望着空中的愿神,仿佛灵魂皆被愿神吸走,就连远在山头上的张祈与秦朝笙也都已跪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只知道望着祭坛上空的愿神,莫名地心中感动,流出泪来。
愿神沐浴着自身发出的金光,只挥一挥手,雾气与光便化作了衣裳,裹在了她的身上。见到众人跪拜,愿神露出了悠然的笑。
龙铎站在祭坛当中,望着愿神的模样,眼中没有崇敬,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超脱于世的淡然。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影子”就要来了。
林中的火还在烧着,顾渊扔掉了照明的灯笼,只持着污腥剑,一步一步不愿且艰难地走上祭坛,来到了龙铎面前。
愿神见到顾渊竟能在自己的金光当中自如走动,甚是意外,便问道,“你是何人?”
顾渊冷笑了一声,拔出了污腥剑,扔掉了碍事的剑鞘,持剑直指着前方的龙铎。
“他是死而复生之人,没有了寿命的界定,魂魄得到了超然,自然不畏惧于神的威严。”龙铎说着,走向了顾渊。
“龙铎,你这是做什么?”愿神问。
“我正在完成仪式。”
“仪式不是已经完成了吗?我与你的愿望就要达成了!”
“琼琚,那始终只是你心中狭隘的愿罢了,我虽曾认同过你,但是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人的心是该自由存活的。”
“是呀,若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爱恨,那人就不再是人了!”顾渊说道,“愿神呐,你在这世间数千年,竟还看不透人为何物吗?”
“我从不试图去看透人,我只见这世间祸乱四起,只闻这世间哀嚎遍地,所以才心生怜悯,想要将这人世变得美好。”愿神说。
“可是对于人,什么才是美好呢?”顾渊问道,“若是一个人不能去爱另一个人,若是一个人不能去恨另一个人,你觉得这便是美好吗?”
“那你认为,如今的人世是最美好的?”
“人间有人间的道,幸福也好,苦难也好,这都是因果所致,是人活在这世间的痕迹。若像愿神那般只看到了人世恶的一面便因为怜悯而抹除了一切,那人所走过的那些道,所留下的那些足迹,也都没有了任何的意义!”顾渊说,“虽然说来惭愧,但是人就是这般一面善,一面恶地活下来的!”
愿神看着顾渊手中拿着的污腥剑,又想起了数千年前的那日,心爱之人拉着弓,将自己射伤落地,再封印起来的事情。哪怕是如今,还会觉得心痛。
“愿神在这世间游荡了不知多少年月,也看过了不知多少悲欢离合,但仍旧学不会如何做一个人,因为她始终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她没有凡心,她不懂人心的变化,她所有的只是对人世的怜悯。所以,她不该留在人世间,她该回到属于她的神界去。”
龙铎说着,已经来到了顾渊面前,顾渊手中的剑正抵在他的胸口。
“那把剑……”愿神突然有些慌神,仿佛又见到了自己被封印的那天,所爱之人,欲将自己抹去,是那般的痛与不甘,可为什么心里却还是惦念着他呢?
“龙铎……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吗?你一开始便是这样计划的吗?”愿神问。
“我犹豫过,也放弃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为什么?为什么不与我一同改变这个人世呢?”愿神质问龙铎。
龙铎回首,他看向高高飘到空中的愿神,冷笑一声,回道,“我在这世间确实受到过许多的苦难,我也恨透了这个人世,与你一样,我曾觉得若是世间没有了爱恨情仇,或许会好许多,但……我心里还是念着呀,念着曾经短暂的美好,念着那些一旦住进心里就再也离不开的人。我对这个人世感到失望,我已不愿再留恋什么,但是其他人呢?他们的爱,他们的恨,都还在流传着呀,我又怎能从他们身上剥夺人心呢?”
“若只是这样,你又如此费力替我解除封印呢?”
“正如顾渊所说,你才是最可怜的。”龙铎说,“你在这不属于你的世间游荡了那么久,还是不懂人心,所以,我想要帮你,让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更何况,这几千年下来,因为复活愿神之事,许许多多的人因此牵连,受伤。我身处其中,已不愿再见到有任何人因为愿神而再起风波。”
愿神竟没料到龙铎早有此番打算,而他从未与人谈起,怕是担心愿神会因此知晓吧。看着龙铎释怀的神情,愿神似乎能从中明白到了一点点,哪怕会经历再多的痛,但只要有一点点的爱意,人就是能活下来的。自己不也那般吗?曾经如此痛恨,可一旦回想起与相君相处的日月,心里还是会觉得宽慰。这恐怕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人吧!
龙铎面对着顾渊,对他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帮我完成我的心愿吧,让我解脱,也让愿神远离人世。”
龙铎说完,往前走去,顾渊虽已有心理准备,但身子还是一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可不及龙铎来的坚决,污腥剑已然刺入他的胸口,血沿着剑身一直流到顾渊的手中。顾渊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要一把扔掉手中的污腥剑,但是他知道,龙铎所愿为何,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铎走向自己,试图去回以微笑,以自己的方式完成龙铎的愿望。
“龙铎……”顾渊不舍地唤着。
剑已完全刺入龙铎的体内,他自感生命的流逝,脸色已变得惨白。而此时祭坛上空,愿神的躯体也开始溃损,化作了一阵白烟消散于天地间。
龙铎的身体虽已被污腥剑贯穿,但他仍旧不停地朝着顾渊走去,知道自己挣够张开双臂将顾渊搂在怀中。
“顾渊,谢谢你永远站在我的身旁,成为我的‘影子’。”
顾渊松开了握住污腥剑的手,转而将龙铎抱住,两行热泪悄然落下。
此时龙铎已没有了力气,他双腿渐软,就要倒在地上的时候,被顾渊一把撑住,将他抱在怀中。龙铎看着空中已没有了人世躯体的愿神,很是欣慰,对她说道,“琼琚,回去吧,回到那个属于神灵的地方去吧。”
愿神看着将死的龙铎,还是无法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也或许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吧。但既然这是龙铎所愿,那愿神只好圆了他的心愿。只是愿神望着此时还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些身处于林间的人,还有山下那几个安详的村落,定将在不久之后被这大火吞噬。愿神心生怜悯,她挥动双手,使用自己的神力,熄灭了祭坛附近的大火,救下了眼前之人。
“哪怕你觉得世间存有万恶,哪怕这些人曾阻止过你的复活,但在他们受难之时你还是伸出了援手,或许在你心中,这世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顾渊怀抱着龙铎,仰着头,对天上的愿神说。
愿神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着顾渊留下一抹微笑,似是回想了自己这数千年来看过的人世,心中竟生出了微微的不舍之情,但她还终究还是回归了神灵的本质,只是一转身,幻化做了金光,消失于祭坛上空。
顾渊怀里的龙铎已经奄奄一息,他看着顾渊,艰难地问道,“你曾说,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还作数吗?”
顾渊点点头,强忍着即将流出的泪,回道,“当然,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对你的感谢。”
龙铎很是高兴,他安心地闭上了眼,在顾渊的怀中沉沉睡去,没了气息。
大火已经熄灭,林子的上空尽是浓浓的黑烟。那些醒觉过来的人,完全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自己刚刚睡了过去,而梦中,有一位神灵出现,他们全都对其崇敬地叩拜,道出了心中的恶,感叹于心中的善。而此时,那些本要阻止龙铎的人也忘了自己本身所带的戾气,都安然地看着面前的祭坛,悔恨自己放火烧了这一片山林。
此时的祭坛上,浓烟之中有人缓缓走来,是顾渊抱着龙铎的尸体,正小心地走下祭坛,他直视着前方,毫无关注身边那些多余的人,只感受着臂弯上龙铎身体所带来的重量,虽然身还在,可那人却已紧闭着双眼,再不会睁开。顾渊此时的眼中没有过分的悲伤,而只是一种坚定,那是对龙铎许下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的承诺。
山头上,秦朝笙见到顾渊即将离去,想要下山去找他,却被张祈一把拉住了。
“莫去,以后就不要打搅顾渊了吧。”
“可是……”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是别忘了,你心里还有业障,待你心魔除去之日,再去与顾渊相见吧。”
秦朝笙伤心,但也只得点点头答应。
见到事情落幕,张祈带着秦朝笙往回走去,正前边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正在那儿等着他们,那是曾经跟在张祈身边的女妖,如今已有了人的模样。而秦朝笙忍不住回首,想再看顾渊一眼,却只能看到那山头处在月光下盛开的一朵琼琚花,散发着微光,美艳动人。
山脚下的小村落,茅屋内,程一秀靠在门框处,望着山上突然升起又突然熄灭的大火后冒起的浓烟,正担心焦急地等待着,心里期望着璃月还能回到自己身边来。而京城内,国师府的后院里,管家正无助地跪在地上痛哭着。他面前的是已经没有了生气的秦朝雪,那柔弱的尸体躺在雪地上,双眼直盯着夜空中的九颗星星,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五、
春天已经来临,但积雪还未完全化去。
南方的一处山野间,数条路交汇的路口,生着一个巨大的木桩。数个村人来到此处,想用锄头合力将那树桩挖掉,却被路过此处的和尚制止了。
村人们好奇,问那和尚道,“敢问是哪里的小师傅?”
“我是这山间寺庙里的,刚巧路过此处。这树桩好好的,为何要挖掉呢?”
“原是这山间寺庙里的小师傅呀!没料到这么多年后,这寺庙又重新供上了香火呢!”村人们说着,纷纷向那和尚敬拜,然后解释说,“这树桩呀,本是这山间神木,可不料最后变成了这般,一直立在这里,很是碍事,所以想着挖了去,也有利于行路。”
“阿尼陀佛,即是以往的神木,那便请留下吧。”
“可是,这只剩一个树桩,着实是碍事呀!”
“施主,你看。”和尚指着树桩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新芽,说,“这树桩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是一棵神木了!哪怕不是神木,在这路中生得繁茂也可以给路人乘凉呀。”
村人们面面相觑,很是奇怪这树桩多年来未见抽芽,如今却开始新生了。村人们虽然奇怪,但也觉得面前的和尚说得也有道理,便就作罢了挖掉树桩之事。
等到村人们都离去之后,那和尚弯下腰来,轻轻抚摸过那棵树桩的年轮,说道,“这是木心所在呀!”
之后,和声为那树桩诵经祝祷,希望它早日又能长成一棵神木。
通往江南的路上,男装打扮的秦朝笙与张祈正坐在路边休息,他们接过一旁女子递给他们的干粮,伴着水,吃了起来。
“朝笙呐,等到了江南,我定会替你寻找可以解除你身上业障的方法。”
秦朝笙点点头,继续吃起了手中的干粮,可是眼中满是落寞。
“怎么了?”女子问。
“只是想到最后没能送爹爹一程,也没能送姐姐一程,心中很是遗憾。但一想到我曾对他们做过那样的事,说过那样的话,就觉得无脸再见他们了。”
“既然知道自己的罪过,那以后所行所做就全当是赎罪吧!”张祈对秦朝笙说。
秦朝笙点点头,看着自己被包得严实的手,片刻,又吃起了手中的干粮。
京城内,将军府的大门上还挂着黑白的灯笼,石狮子的一旁常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那儿,她四处张望,满心期待地盯着路过每一个人,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人。
“老夫人,您该回去喝药了。”一位嬷嬷来到老妇人的身旁,耐心地劝说着。
“我不回去,等不到我的一秀,我不回去!”
那老妇人任性地推开身旁的嬷嬷,继续张望着,等待着,一边盯着行人,一边喃喃自语道,“以前一秀最爱黏着我了,说是祖母与他最亲,他现在见不着祖母,心里一定很是伤心吧!”。
不远处的石屋后,一个戴着独眼罩,脸上满是伤痕的男人经过,他躲在树后,看着将军府门前的一切,想要上前去,却又最后止步。他只看着,看着那已经有些疯癫的老妇人,最后遗憾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随心阁的长廊上,顾渊备了一壶酒,他坐在地上,自己悠闲地喝着。他时常想起,以前龙铎总是坐在这里,玩弄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与夜童相伴,喝着酒,欣赏着院中的风景。如今只剩顾渊一人了,他看着满是杂草的院落,那棵被自己砍断的樱树,想起自己还未见过那树开花的样子。于是放下酒杯,走上前去,看一看那树是否还能生出新芽来。
走到樱树的树桩前,顾渊蹲下身来,细细查看,希望能在上头找出一片新冒的嫩芽。可最后嫩芽没有找到,却在那树桩仅剩的一枝如同手指般长的枝条上发现了一朵盛开的樱花。那樱花洁白的模样很是欢喜,顾渊忍不住伸手触摸,本想摘下,可一想起这是这樱树唯一的一枝花,便又作罢了。
见过樱花,顾渊很是兴奋,他跑过院子,不顾长廊上被自己碰到的酒壶,闯进了龙铎的房间。在温暖的房内,顾渊趴在龙铎的床上,对着床上已然不能动弹的龙铎,述说着自己在院中发现樱花的欢喜。他多么希望此时的龙铎能够坐起身来,玩味地与他调侃。
龙铎被污腥剑刺入胸口,本该是会化作青烟消散于世间的,可他的尸体却安然地保存了下来。顾渊听路过的妖怪说,龙铎是因为与愿神的容器共享了寿命,所以在被污腥剑所伤的时候,是愿神的容器替龙铎的身躯挡下了本该消散的命运。或许,龙铎有一日还会醒来,即使任何人都说这是无望,但顾渊却这么坚持着,守在他的身边。
此时,屋外突然发出什么正在拍打房门的声音,随即传来了两声“呀呀”的叫唤。顾渊好奇,出门查看,只见到一直乌鸦正站在被他打翻的酒壶旁,挥动着翅膀,歪着脑袋看他。
“……璃月……”
顾渊小声地喊了一声,那乌鸦欢天喜地的飞来飞去,最后落在了顾渊的肩上。
“你果真是璃月呀!”顾渊感叹道。
那乌鸦陪了顾渊一阵,然后突然跳开,朝着院子飞了过去,停到了院落的围墙上方。乌鸦回头,盯着顾渊,又是叫了两声,似乎是在道别,最后展翅飞离了院子。
顾渊不舍,赶紧来到随心阁的门前,拉开门,本想追着上去,却见到那乌鸦早已落在了一个男子的肩上。那男子背着行囊,背对着顾渊,缓步走着,虽不清楚其真实的身份,但顾渊却能从他的后颈处看到些许被虫咬过的伤痕,以及他头上戴着的独眼罩。
“去吧,璃月,你也终于可以如愿了!”
顾渊含着泪,望着那男子与乌鸦离开,心中却是满满的祝愿。
等到男子与乌鸦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顾渊关上了门,又重新回到龙铎的身边,对他述说过往的事,现今的事,还有将来的事。
六、
不知过了多久,在妖怪当中开始流传起来,京城内有一个叫做“随心阁”的地方,里边住着一位不会老,不会死的人,他守着一具尸体,总在夜间悠然地坐于柜台处,等着妖,等着人。据说那随心阁的主人专门解决人与妖之间的苦事,而且不问报酬,只是他每每遇到陌生的人或者妖都会问上一句:元神俱灭的半妖可还有醒来方法?虽然得到的大多数答案都是“没有”,但他的眼中却从来不会出现失望的神色。
去过随心阁的都知道,那门后的柜台上或挂着或摆着许多的画卷,里头皆画着一个男子不同的姿态与神情,一旦问起这些画卷中的人是谁,那随心阁的主人便会饶有兴致地笑道:“这画中的,并非是人。”
“难道是妖吗?”
随心阁的主人便不再言语,只是笑着看那画中的男子,眼眸中流露着复杂的神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