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字字灼心

1

宝观寺内,刚做完早课的和尚明乐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打算给师父送去,在经过前殿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驻足,探头往殿内望去,果不其然,那位每月十五都来庙内进香的女施主此时正跪在佛像前求签,她拾起地上的竹签,注意到有人正盯着她看,于是回头,与明乐四目相接。女施主对着明乐微微一笑,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点点头,眉眼间尽是春光明媚。

明乐看着女施主巧笑倩兮的模样,心中一阵悸动,脸红了起来,不知怎么却慌忙地想要躲避起女施主的目光,这才想起来要趁热给师父将药送去,赶紧拔腿就跑。可一路上,明乐脑海里却还是那位女施主的模样,挥都挥不去。才刚满十六岁的明乐,从未下过山,也没听师兄弟们提起过这种感觉,自是摸不清的,心中苦恼得很。

明乐来到后院,将汤药送到师父手中,依附在师父腿边,望着师父满脸的皱纹与暗黄的脸色,问他,“师父,你可有感觉好些?”

师父笑了笑,回他道,“师父年纪大了,又被瘴气所伤,怕是好不全了。”

明乐紧张起来,“听说后山有一种草药,专治瘴气的,我去为师父采来!”

师父摇摇头,说道,“不打紧的。”

“不,师父将我养大,我想要报答师父,我这就去为师父采药!”

说完,明乐便起身,想要跑到后山去。

“去吧,去吧,你想去便去,可是你得记住,千万不要越过了界。”

明乐不解,疑惑地看着师父。

“自古后山都是群妖居住之地,林中自有瘴气,先人以地藏菩萨的石像为界,将后山划分开来,只要你不越过地藏佛像,那些妖怪也不会伤害你的。”

明乐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与师父道别之后,背上竹篮,带上镰刀,奔向了宝观寺的后山。

时值初夏,一辆马车驶出京城,顾渊,龙铎与程一秀坐于车内,三人沉默不语,唯有顾渊怀中的黑猫璃月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叫声,像是在为他们打破彼此间的尴尬。

早在数日之前,龙铎便邀顾渊一同前往宝观寺,说是那里有一处天然的汤池,最适合初夏时节泡汤了,同时也是为了给到京城之后连连被麻烦事纠缠的顾渊解乏。可谁知当天登上随心阁外等候着的马车之后,顾渊才发现车内早已坐着程一秀。

“这是如何回事?”顾渊小声地询问龙铎,语气间夹杂着事前未有通知的责备。

“程公子知晓我们要前往宝观寺,他也正巧要去宝观寺为他的祖母祈福,所以便一起同行了,更何况这马车是程公子的,算起来,我们才是顺道而行。”龙铎丝毫没有虚心,像是一切都理所应当一般。

顾渊虽为此感到不高兴,却也不跟龙铎计较,毕竟他知道他与龙铎计较不来,无论说什么,龙铎都会有自己的说辞。

于是,马车直至行驶出城门外,车内氛围一直不好。

连着睡了好几天的璃月今日终于清醒过来,她一直撒娇似地在顾渊怀中磨蹭,顾渊没有办法,只得一直抚摸着她,可她却似乎并不满意,从顾渊怀中挣脱,跳到了坐于对面的程一秀腿上。

“璃月!”顾渊轻喊一声。

可璃月完全不理顾渊,乖巧地趴在程一秀腿上,仰头望向程一秀的脸,发出娇弱的叫声。

“程公子,我这小猫犀利得很,怕是会弄伤你。”顾渊说着想要伸手去抱回璃月,却被龙铎半路伸手挡住了。

“哪有的事,我看璃月挺喜欢程公子的,你不这么觉得吗?”龙铎眯着眼,一脸坏笑地盯着顾渊,顾渊气而不语。

程一秀试着伸手摸了摸璃月的脑袋,小猫确实乖巧,闭着眼睛像是十分享受程一秀的抚弄。

“这小猫,是叫做璃月吧!确实可爱。”程一秀玩弄着小猫,脸上舒展出笑容来,车内气氛也缓和不少。

“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顾渊先生。”程一秀说。

“谢我?”

“嗯,我听龙铎先生说,前些日子,我被鬼怪缠身,失去了理智,差点跌落悬崖,是你救了我。”

“鬼怪缠身?”顾渊嘀咕着看向龙铎,示意龙铎幸好没把真相告诉程一秀,转而又看向程一秀,说道,“应当的,不必言谢。”

虽然顾渊如是说道,但程一秀仍伸出手来,拍了拍顾渊的肩膀,微笑着道,“谢谢顾渊先生。”

顾渊看着此时正躺于程一秀怀中的璃月,迷离间似乎看见往昔的那名少女正伏在少年的胸前,甜蜜地说着情话。可顾渊不愿被这些过往的景象迷惑了心智,使劲摇了摇头,低垂着眼帘,又显得心事重重。

“顾渊先生怎么了吗?”程一秀关心着问。

“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而已,常有的,不必理他。”龙铎说着,一只手却偷偷地伸向了顾渊,捏了捏顾渊放置于腿旁的手,似是安慰着他。

到达宝观寺山脚下的时候已是傍晚,龙铎执意选择不走大路上山,而是硬拖着顾渊与程一秀走了山间的一条小路。

“龙铎先生走这条路是有特殊用意吗?”程一秀问。

“嗯……只是这边风景较好罢了。”

程一秀听见如此随意的回答,只傻笑两声不再追问。

三人行至山腰时,路遇一块大石,大石上有一个怪人盘腿而坐,面向西边,闭目不语。那怪人从头到脚都缠绕着肮脏的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完全看不清脸面,像是一个巨大的粽子。

“请问,是野狐先生吗?”龙铎站于大石边上,对着那个怪人大喊。

怪人有了反应,睁开双眼,看了看三人,问道,“嗯,你们是谁?”

“我们想要前往这后山的汤池,不知去向,请问可否指点?”龙铎询问道。

顾渊与程一秀相互看了一眼,心中皆无奈地叹道,“原来他不知道去路呀!”

“你们去那儿做何?”野狐问。

“自然是泡汤了,不过听说那里以前是一处遗迹?”龙铎继续问道。

“遗迹算不上,只不过有一个破庙而已,现在那破庙也不知是否还在……罢了,我一族到我这辈已经算是衰落了,我也没有再继续守护那里的意思,你们想去,我便告诉你们好了。”

“多谢野狐先生!”龙铎忙着道谢,却被野狐一个眼神打住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想要见宝观寺内的明乐和尚,若是能让我见到他,我便告诉你们如何前往那处汤池。”

“宝观寺便在山上,你想要见那和尚,自己前往不就好了?”程一秀疑惑。

“并非如此简单,我曾于明乐相约,不再主动找他,我在此处修行,如今算是功成圆满,只托付你们通知他一声便好。”

“知道了,小事而已。”龙铎回他后,便带着顾渊还有程一秀继续往山上走。

顾渊回首望了望野狐,觉得他根本不像一般的和尚,古怪得很,但又说不上哪里古怪,于是问了龙铎这人究竟是谁。

“传说野狐一族是这座山的守护神。虽说是神,但其实就是长居于此的妖怪罢了。”

“妖怪?”顾渊惊讶,“可从他身上根本闻不见丝毫妖气呀!这又是怎么回事?”

“谁懂呢,只要能从他身上得知如何前往汤池便好。”龙铎满不在乎地说。

顾渊看着龙铎的侧脸,心里暗暗琢磨,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去那汤池,绝非只是龙铎所说的泡汤游玩而已,或许,他还怀抱着其他的目的。

“那野狐是妖怪吗?”程一秀听着龙铎与顾渊的对话,也甚是惊讶,“现今的妖怪也开始学习和尚要修行了吗?”

2

夜间,顾渊三人在宝观寺留宿,也不忘打听关于明乐和尚的事,可不管问谁,得到的回答都是宝观寺内根本没有这名和尚存在。正在顾渊三人苦恼之际,程一秀突然开口。

“明乐……这辈分算起来应该与明戒大师一样,要不要去询问一下他?”

“主持大师吗?”顾渊问道。

程一秀点头。

“程公子一向都是来宝观寺为祖母祈福的,想必与主持并不陌生吧。”龙铎说道。

“确实相识,明日我们便去向明戒大师请教一番吧。”

第二日,待到明戒大师做完早课,于自己的屋内接见了顾渊三人。程一秀将三人于山间遇见野狐的事情告诉了明戒大师,同时也请求明戒大师帮忙寻找明乐和尚。

“明乐……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了。”明戒大师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和尚,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捋一捋自己已经花白的胡子。

“这么说来,确实是有明乐和尚的咯?”龙铎问道。

“明乐,他已经不在了,许久,许久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顾渊三人诧异,一同疑惑地看向明戒大师。

“那是我还年少的时候,明乐独自一人前往后山为师父采药,谁知他没有记熟规矩,越过了后山的地藏佛像,失去了消息……”

山林间,雾气浓郁,一群小妖怪围成一个小圈,纷纷抚摸着地上躺着的和尚,这细皮嫩肉的,分着吃一定很美味。小妖怪们议论道,“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误入后山的人类了,也很久没有尝过美味的人肉了。”

正当小妖们想要剥去和尚的皮肉时,却被身后一个声音喝止,小妖们纷纷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皆露出恐惧的容颜,吓得抱成一团。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青年问道,继续往小妖们走去,小妖们害怕得尖叫起来,统统散去。

青年走近,才看清了躺在灌木中的和尚,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已经神志不清。青年将和尚的脑袋摆正,这才惊叹,好生清秀的一张脸呀!青年盯着这和尚,莫名地露出笑容,将他抱起,往山间的小屋走去。

和尚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竹床上,一名男子正在一旁鼓捣着什么。

“这里是……”

男子应声回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醒了!”

“请问,你是谁?”和尚问。

“我叫野狐,你叫什么?”

“小僧法号明乐。”

野狐端着一个满是缺口的瓷碗来到明乐身旁,问他,“你怎么会昏倒在深山里头?”

明乐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山里采药的,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却因为胸口苦闷疼痛而又躺回了床。

“我是来为师父采药的,师父叮嘱过,不能越过后山的地藏佛像,可我一心找着药草,一时没注意就过了界,原本应该是一条小路的,可一回头,小路却不见了。我只好在林中找寻其他能回去的路,不小心从山上滑了下去……这里仍是深山当中吗?”

野狐点点头。

“这么说,你是……”明乐本想问野狐是否是妖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捅破对方的身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原来如此,你大概是在林中待得太久了,吸入了不少瘴气,现在身子虚弱得很。来,吃点东西吧。”

野狐从手中的瓷碗里抓出一些白色的物体,直接送到明乐的嘴边。明乐本不想吃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但肚子确实极饿,犹豫了半会便张口吃了。等到整碗的食物都被吃完,明乐才好奇地问起,“这是何物?”

“哦,是我刚才在河里抓来的小鱼,放心,我已经烤熟了,挑去了鱼刺,捣碎过才给你的。”野狐脸上露出无邪的笑容,可明乐却一脸的恐惧,做出呕吐的模样。

“这,这竟然是肉!”

明乐虽觉得恶心,自己却吐不出来,只好用手指抠喉以助催吐,可只做干呕,没有吐出什么实质的东西来。

“怎么了?不好吃吗?”野狐紧张,疑问道。

“我是和尚,不能食肉的!”明乐一脸犯了错的惊恐,赶紧合上双手,默默地请求佛祖原谅。

“和尚?吃了肉会死吗?”

明乐不知该如何与野狐解释,只好作罢,问他,“那鱼的尸骨呢?”

野狐虽觉得莫名其妙,仍指了指门外,明乐便勉强扶着竹床起来,在野狐的搀扶下来到屋外,将野狐丢弃在一旁的鱼骨收集起来,再将它们埋于土内。

“安息吧……本来应该给你们念经超度的,可是我还不太记得熟经文,等我回寺里之后,一定再为你们重新诉讼经文。”

野狐看着如此善良的明乐,既惊讶又觉得温暖,一把拉住明乐的手,对他说,“和尚,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明乐挣脱野狐的手,奇怪地看着他,“朋友?”

野狐狠狠地点头,说道,“我从出生便待在这座大山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亲近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为何无人与你亲近?”

“听他们说,我们一族是受到诅咒的一族……对了,你跟我来。”野狐说着,拉起明乐,穿过林子,越过一条小溪,来到一个温泉旁。

在温泉层层的雾气中,靠山的一处有一个破烂的小庙若影若现,野狐指着那个小庙对明乐说,“母亲告诉我,我们一族的命运便是守护这个庙宇,可是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庙里有什么,其他人也从来不敢靠近这里,所以,我并不知晓这其中的意义,只是一直待在这里罢了。”

明乐走进小庙,里边空间很小,没有石像,也没有任何供奉的神位,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神龛。

“看不出这是供奉哪位神灵的……”明乐喃喃自语。

“管他是哪位神灵,反正也没有人会来这里。呐,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野狐再一次向明乐问起。

明乐有些为难,他尴尬地看着野狐,说道,“我并不知晓朋友之间要做些什么,我有许多师兄弟,但是……没有朋友。”

“太好了!那我们就是彼此的第一个朋友了!”野狐说完拉着明乐高兴地跳了起来,“朋友呀,就是要整日待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故事。”

“可是我,还得回寺里去呢!”

“你现在还有伤在身,根本回不去,待我给你采来草药,将你身上的瘴气清除,你再回去吧,到时候我与你一同离开这里!”

“是可以清除瘴气的草药吗?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草药?”明乐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伤治好之后还可以为师父带些草药回去。

“这大山我都已经走遍了,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野狐对着明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接下来的时日,明乐每天都会早起,按着寺庙里的规矩开始做早课,然后静心打坐。野狐则外出为他采摘野果与草药,清闲的时候则会与明乐诉说自己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因为诅咒的原因,无人敢靠近他,甚至想要伤害他。自从母亲离世,他便孤单一人,守着意义不明的破败小庙,一直生活至今。

明乐听着野狐的苦与乐,与他一同住在山间的小屋,看日出日落,听风吹雨打,渐渐地忘却了时间。

一日夜里,明乐与野狐同躺在竹床上,望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月光,辗转难眠。

“你怎么了?”野狐问。

“近日,身子感觉好些了,但是却不知道为何总思绪烦乱,难以入眠。”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嗯。”明乐转向内侧,面向着野狐,心跳不止,脸颊泛红,说道,“我总是想起以前在寺庙里见到的那位女施主。”

“女人?”

“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心神难定,想要忘了她,但是她的影子却又总是挥之不去,苦恼得很。”

野狐突然坏笑,往明乐身上蹭去,在他耳边说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闭上眼睛,只管想着那个女人便是了。”

明乐将信将疑,却还是闭上了双眼,笔直地躺在床上。

这时,野狐伸手轻柔地拂过明乐的脸颊与脖颈,明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颤,下意识地用手推开野狐,却被野狐抓住了手。

“不要乱动,只管想着那个女人便是,其他的交给我。”

明乐重新摆放好双手,紧闭着双眼,脑海里尽是女施主对他微笑的情景,而野狐的手也从明乐的脸颊来到了腹部,继续往下滑去,最后停在了明乐的双腿之间。

明乐此时一心想着女施主的模样,完全忘记了身旁还有野狐存在,不知不觉间身体已变得飘飘然,仿佛自己正穿梭于云间,追逐着虚幻的女施主。就在明乐即将触碰到女施主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突然收紧,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袭遍全身,他猛然睁开双眼,一把将趴在他身上的野狐推开。此时,他只感到胯间微热,粘稠而潮湿。

“罪过,罪过,这是犯了色戒了!”明乐恍然大悟,赶紧起身,盘腿而坐,一直默念着佛经,忏悔自己的过错。

野狐在一旁看着,完全无法理解明乐,但也不敢上去打搅,只一旁看着,等到明乐忏悔完毕。

“这是和尚不能做的事吗?”野狐问。

明乐失落,点点头,说道,“犯了戒律,这下我更加睡不着了。”

“要不要试一试我的偏方?”

“偏方?”

野狐跑到屋外去,拿来一根棍子,从地上挖出一个小罐子,有从罐子中倒出一些液体,拿到明乐面前。

“我以往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喝这个。”

“这是?”明乐闻了闻,一股水果的香气。

“来,喝下吧,一定能助你睡眠。”

明乐将信将疑,喝下了那一碗香甜的液体,真的就觉得发昏,一股睡意袭来,不久便躺在床上熟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明乐仍感觉昏昏沉沉,好奇地向野狐问道,“你昨夜给我喝的是什么?”

“是我去年秋日酿制的果酒,很好喝吧!”

“酒?!”明乐算是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又赶紧盘腿而坐,忏悔起来。

“这也是不能喝的吗?”野狐搞不清为何和尚有这么多规矩。

“我已将三戒都破了,日后要如何回庙里去?要如何面对师父呢?”明乐说着,哭了起来。

野狐想要安慰,可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明乐才如此伤心,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只小声地问道,“你若回去了,他们会惩罚你吗?”

明乐哭着,哭着,才意识到,原来这些戒律只有在寺庙里才算规矩,而如今自己破了戒,却也没有神灵现身惩戒自己。在寺庙以外,这些戒律都不算束缚自己的规矩,可一想到这里,明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

野狐看不下去了,于是上前一把抱住了明乐,安慰道,“求求你别哭了,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吧!”

明乐点着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只好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跟在野狐身后,就像个孩子一样。而此时,微风吹过,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光秃秃的脑袋上已经长出了一根指节般长短的头发。

野狐带着明乐来到山的另一头,这里树木稀少,更像一个平原。深绿色的草地上长满了各色的野花,微风习习,视野宽阔,来到这里,明乐原先焦躁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比他在寺庙里念经打坐的时候还要平静。

“我一有烦心事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常常用腿垫着我的脑袋,我会熟睡过去,一觉醒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野狐笑看着明乐,接着问,“你要试一试吗?”

明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野狐拉着来到一个树下,他先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又让明乐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明乐可以安心的躺下。明乐看着野狐的笑容,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将头枕在了野狐的腿上。

温热的触感,伴随着微风带来的花香,明乐感到无比的惬意。

这时,野狐用手抚着明乐的脑袋,学着母亲的模样,小声地念着,“乖乖,安然地睡去吧。”

野狐的话就像是一句咒语,明乐就这么听着,听着,渐渐地入了梦乡。

等明乐醒来的时候,他依旧枕在野狐的腿上,而此时,远处的夕阳泛着金光,正照在两人无忧无虑的脸上。明乐稍稍抬头,又看到了野狐大大的笑容。仿佛时间已经停滞,明乐盯着野狐的笑脸,突然心里觉得能够有一个朋友,也是挺不错的。

没有去细算,明乐也不知道自己在林中待了多久,而他的头发已渐渐长长,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小和尚,直到那日,师父带着数名师兄找到了山间的小屋。

“明乐!我还以为你已经……”一位师兄惊讶于明乐还活得好好的。

“师父!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明乐见到师父高兴地跑向他,不忘关心地问,“你的身体不好,林中瘴气浓郁,你怎么……”

师父摸着明乐的头发,手有些微微发颤,却没有言语。

“明乐,快跟我们回寺里去!自从你失踪以后,师父一直都在找你,就算师兄弟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但是师父从来没有放弃,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们都快找遍了后山!要是不是意外发现你遗落在山上的镰刀,我们都不知道你从山上滑了下去,越过了地藏像,到了这种地方!”师兄说道。

“师父……”明乐说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屋,野狐站在阴暗处,正担忧地看向这边。

“总算找到你了!与我一同回去吧。”师父说。

明乐想要点头,但是脑袋却不听使唤地往回转,看着野狐,说,“我得去跟我的朋友道别。”

明乐说完,想要往小屋走去,却被师父一把拉住了手。明乐意外,猛然回头,疑惑地看着师父。

“别去!那是迷惑你的妖怪!你道行尚浅,分不清善恶,容易失去心智,万不可再与那妖怪接触。”师父严肃着说。

“妖怪……可是他并没有害我呀,还替我疗伤……对了,师父,他有那些可以清除瘴气的药草,你可以……”

明乐话未说完,师父便一把将他拉到了身旁,严厉地训斥道,“妖怪之物,我等修行之人怎可触碰!”

明乐被师父的苛责吓到了,倒吸一口气,没有再敢说话。

师父拉着明乐,这便要回去了,虽然不舍与野狐分开,但自己身为修行之人,自小便是师父抚养长大,也不敢忤逆师父的意愿。

见到明乐要被带走,野狐从屋内出来,喊道,“明乐!我跟你一起走!”

师父一众停下脚步,转身对野狐说,“小妖,胆敢再往前一步,我定收了你!”

野狐从那些和尚身上感觉得到威胁,不敢再往前走,只小声地问,“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明乐想要说话,但是一时哽咽,只咬着下唇,低沉着头。

最后,明乐被师父带走,而野狐一直盯着明乐的背影,失落一层一层地包裹着他。

3

宝观寺内,明乐跪在佛祖面前,师父亲自拿着剃刀,替明乐剃去脑袋上的头发。明乐听着一旁师兄们的经文,抬头看着面前的佛像,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这短短一个多月来与野狐相处的情景,没有忍住,落下了泪来。

“明乐,你为何哭?”师父问。

“师父,我不知。”

“这眼泪是否是为那小妖而流?”

明乐看向师父,泪眼汪汪。

“哎,你要明白,师父这是在救你!身为修行之人,当知自己的身份,当懂有所为,有所不为,人与妖本不应交集,更何况你是侍奉神佛之人。你到悔过室去吧,每日抄写里边的经书,直到你再次想起什么才是佛道。”

接下来的一年,明乐都在悔过室内抄写经书,可还是会时常想起野狐的模样,心里隐隐作痛。每当心里不好受,他便不停地念经,打坐,直到有一天,即使他回想起野狐,内心也无波澜。

从悔过室内出来的那一天,明乐遇见了一个拿着药草经过的小师弟,他认得出那些药草,是野狐曾用来为自己清除瘴气的那种,十分稀少。于是明乐便拦下了小师弟,问这药草的来历。

“师兄,这是自己跑来的!差不多半年来,每日清晨后山的侧门处都会出现这种药草,本来以为是好事,但是主持师父却说这是不详之物,让我每次见到了都将这些药草拿到厨房去当柴火烧掉。”

明乐暗暗一想,便知道这是野狐在继续对他纠缠不休。

清晨,野狐再一次偷偷来到宝观寺的侧门,将自己采来的药草放置在门边,正想要离去的时候,门却开了。明乐从门后出来,与野狐四目相对。

“明乐!你终于愿意见我了!”野狐高兴,想要上去一把抱住明乐,却被明乐闪躲开来。

“阿弥陀佛,你日后不必再如此做了。”

“为何?你不是需要这些药草才会到山里去的吗?虽然有些难找,但我愿意每日都为你送来!”野狐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是修行之人,而你是妖怪,我们注定不是同道中人,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野狐看着一脸冷漠的明乐,自己也收起了笑容,不解地问他,“你为何变得这样冷淡?一点都不像你。”

“此前,我修行浅薄,看不出你是妖,险些被你迷惑了心智,如今,我只站在这里,便能闻见你身上的妖气。”

“我从未想要迷惑你的心智。我们不是朋友吗?难道做朋友便是迷惑心智?”野狐有些伤心,他盯着依旧面不改色的明乐,多想明乐再唤一次他的名字。

“你且回到山里去吧,要是再出现在寺外,下次我很难保证你的安危。”明乐说完,便想转身回去。

“喂,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大山里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我,如果连你也不理我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野狐喊着,几乎要哭出来。

“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再次接纳我?”野狐的语气卑微,近乎哀求。

明乐犹豫半分,说道,“倘若你不是妖,倘若你也是修行之人……”

说完,明乐关上了寺庙的门。野狐算是明白了明乐的意思,他转过身,看着自己因为到处采集草药而伤痕累累的手臂,艰难地行走着,不停地擦拭着自己不断流出的泪水。

而明乐自那一天起,便改了法号,明戒。

野狐没有再回深山中去,而是来到了人类居住的城镇。他不习惯熙熙攘攘的环境,在这里觉得自己更加孤独。他找了许多人,想要知道如何才能不做一只妖怪,成为修行之人。最后,有一个道士告诉他,佛经能够去除身上的妖气,同时学习经文也算是修行之人。

野狐照着道士所说,他开始去念找来的经书,但他每念一句都觉得心如刀割,浑身难受,这大概是因为妖气正在被经文驱散吧。可没过多久,自己就又恢复了以往。如此下去,不知要过多少年自己才能去掉身上的妖气。于是野狐干脆找来布条,在上边写满经文,再一片一片地往自己身上缠绕,好让那些经文贴满自己全身。

当写满经文的布条将自己重重包裹之后,野狐几乎不能动弹,因为上边的每一个字都在灼烧着自己的皮肤,都让他觉得心如刀绞,疼痛万分。但他只咬着牙,每痛一次,就回想一次他与明乐曾经的生活,这样便能稍稍让他觉得轻松一些。

等到我身上的妖气尽数消失,我们又能成为朋友了!野狐想到这里,露出了笑容。

野狐回到宝观寺的山腰,他找了一处方便的地方,坐在那儿,每日听着寺庙的钟声,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4

“如此说来,我们要找的明乐和尚便是大师您咯?”龙铎问道。

明戒点点头,说,“师父让我日后谨记寺中戒律,便给我改了法号。”

“既然您便是明乐,那请您与我们一同前往,与野狐见上一面吧。”龙铎说。

明戒低头,犹豫起来。

“明戒大师,照您如此说来,野狐也等了您数十年了,怀抱慈悲之心,难道您不该见他一面吗?”顾渊劝说着。

“是呀,我见那野狐也并不像什么坏妖怪,只是在大石头上打坐罢了。”程一秀接着说。

明戒抬头,叹一口气,说道,“许多年了,不知道他见到我如今的样貌是否还认得出来。”

龙铎见明戒答应,会心一笑,但是笑容中却略带苦涩。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的顾渊小声问龙铎。

“野狐身上已经没有了妖气,那他还是妖吗?”龙铎问顾渊。

“不是妖,难不成会是人?”

“你且看着就是了。”

又过一日,明戒与顾渊一行来到山间,在方正平整的大石上方见到了浑身缠绕着肮脏布条的野狐。

野狐缓缓走到明戒面前,他看着此时已满脸皱纹的明戒,温柔地唤了一声,“明乐!”

明戒的内心似乎有所触动,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缠绕在野狐身上的布条,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你曾说过,只要我不再是妖怪,只要我与你一样是修行之人,你便会再次接纳我,为了与你再次相见,我愿意放弃我身上的妖气。”

明戒确实在野狐身上闻不见一丝的妖气了,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只觉得心里无比沉重,像是曾经犯下了什么深重的罪孽一般。

“我们是否还是朋友?”野狐问。

明戒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你不必再缠着这些布条了,我想要再一次清楚地看见你的脸。”明戒如是说。

野狐同意明戒的说法,对着他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好让明戒帮他去除身上所有的束缚。

明戒微笑着,他将手伸进野狐脸上的布条中,轻轻一扯,布条如同风般轻盈,从野狐的身上散落开来,一切都显得如此简单。

此刻,世界一片空白,明戒似乎又看到了野狐那张挂满了笑容的脸,如阳光一般,如岁月一般。而等明戒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时,眼前的地上只有一滩杂乱的布条,自己手上正握着这些布条的一端,面前本该站着野狐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如同气息一般,野狐存在过,却也消亡了。

明戒盯着这些布条,多年来刻意隐藏于心间深处的回忆再次涌现,野狐的容貌,野狐的声音……那短短的一个多月,自己却能铭记一世。明戒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倒在地上,抱起那些布条,嚎叫着哭泣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程一秀不解为何好好的一个人却能突然消失不见。

“妖本就依靠着妖气存活,若失去了所有的妖气,那便如同不再存在。一切都是天地万物的规律,野狐用经文除去了身上的妖气,自己的存在也必定一同消失。此前他还能动弹,说话,是因为那些布条禁锢着他的灵魂,可一旦布条散落了,他便形如气息,飘散于世间。”龙铎解释道。

顾渊这才明白,龙铎先前苦涩的笑容是他早已知晓野狐的结局会是如此。

“只可惜呀,野狐还未将那泉汤池的位置告知与我。”龙铎哀叹道。

又在宝观寺内住了一日,夜里,龙铎来到明戒的房内,正碰见他在看经书。

“看这些经文,难道不会想起野狐吗?”龙铎问。

明戒瞥了龙铎一眼,将经书放置一旁。

“听程公子说,你想要知道后山那处温泉的所在?”明戒请龙铎坐下,问他。

“是的,我与顾渊来此处本意就是那个温泉。”

明戒皱了皱眉头,说道,“那里是妖物聚集之地,你们过去恐怕会有危险。”

“这自是不需大师担忧的,说到底,我与妖还有半分的缘分。”龙铎说着,眯起了眼,微笑中带着些许傲慢。

“那温泉什么都没有,你去那又是为何?”明戒接着问。

“你确定那里什么都没有吗?”龙铎反问道。

明戒思索片刻,开口道,“是为了那个破败的小庙?”

“你可知那里供奉的是谁?”

明戒摇头。

“你可曾听说过‘愿神’?”

明戒不再言语,而是转向看向一旁,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已然安静地站在那儿,身上闪着微光。当明戒再次看向龙铎的时候,发现龙铎也正看着那名女子。

“你也……看得清她?”明戒不可思议。

“你看得见她,说明你是被他选中之人,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愿望吧,一切,都能够实现。”

明戒倒吸一口气,没想到龙铎也能看得见他长久以来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那名女子。

“原来,这不是幻觉……”明戒说着,从一旁拿出一张纸,递给龙铎,“这是地图,山中危险,万事要小心。对了,前几日,也有一位施主向我探听那处温泉的所在。”

“哦?是什么样的人?”

“高高瘦瘦的男子,在寺内住了几日。我没有将地图给他,并劝他不要往后山去,后来他便离开了宝观寺,若是不听劝,现今大概正迷失在后山当中吧。”

龙铎接过地图,同时也将自己藏于身后的物件交给明戒。

“多谢大师,这是顾渊让我转交给你的。”

说完,龙铎便离开了明戒的房间。

明戒展开了龙铎交给他的物件,是一幅画,画布是先前从野狐身上脱落的布条拼接而成,还能看得到上边一行一行浅淡的经文。

明戒看着画,泪水浸湿了双眼。那画上是一个脸上满是笑容的男子,眼眸中全是他与明乐的过往。明戒知道,野狐此时此刻正在看着他,在画中,与他四目相对。

开满了花的草地上,明乐睁开双眼,从地上起来,他看着靠在树干旁熟睡的野狐,脑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尖长的耳朵,与野兽一般。他这才算是确认了野狐是妖怪,但是自己却意外的内心平静,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想要逃离,而是揉揉眼,又一次躺回野狐的腿上,惬意地睡了过去。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是妖怪,但是我没有离开,我不想离开……”明戒哭泣着说,用手抚摸着画布上的人像,想象着里边的每一个字都曾灼烧过野狐的心,自己此时此刻也感到心如火烧。

“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但你得用最珍视的东西来换。”

此时,明戒的耳边响起女子的声音,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那名正在对他致以微笑的女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幅画卷,心中生出了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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