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顾月芯
1
那夜火光弥漫,大火烧毁了所有的房舍。
遍地的尸体伴随着浓烟,散发出焦灼的气味。
无论顾渊怎么寻找,都找不到自己的家人。父母也好,妻子也好……死了,都死了!
坍塌在火海中的房屋只无尽地燃烧着绝望。
顾渊眼前的一切已无任何生机。
他悲痛又无助,在茫茫的月色中,跌跌撞撞地逃进了山中。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逃过一劫的。甚至不知道为何,自那夜以后,自己的心里便似是缺了一块,无比空荡。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往后的日子里,顾渊不停地回忆,想去深究……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心里面总是回荡着那种空空如也的寂寥感,这又是为何?
连日快马加鞭,顾渊与璃月、还有程一秀,终于赶到了信中所指的那个村落。
简朴的村落依靠着山,周围长满了竹子。一旦有风吹过,竹林便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像极了璃月童年时居住过的那个村子。
他们在村外不远的驿站落了脚。安置好随身的行李之后,顾渊便急迫地拉起了璃月的手。
而璃月似乎有些神情恍惚,眼神总是涣散。大概她是为能再次见到那位故人而感到紧张吧。
“我与璃月要去那村中,程公子便留在这里休息吧。”顾渊对程一秀说。
“我不能一同跟去吗?”程一秀问。
顾渊盯着程一秀的面容,又想起了那位故人的模样,不禁感到些许悲伤。
程一秀与他长相极为相似。若是他还有家人,程一秀便万不可露面,以免节外生枝。
“不,我与璃月就好。”顾渊果断说完,不由程一秀再多一言,拉着璃月就出了门。
璃月不吭一句,一直低着头。眉头揉成了湖里的波纹。
“璃月?”走到村口处,顾渊唤了一句。
璃月抬头。看到村口外的竹林,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你说,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我问过了,近来这村里没有哪户人家办过丧事。看来我们是赶上了……”
璃月的手开始瑟瑟发抖。她撇过脸去,小声地呢喃道:“他还会记得我吗?”
“……”
顾渊想起了龙铎的话。
他说,那位故人曾向愿神许下心愿,希望可以令死去的璃月复活,这才有了现在的璃月与顾渊。
但这么做的代价便是让神收下了那位故人关于璃月的一切记忆。
“为何如今才告诉我?”离开京城之前,顾渊拿着那封信,质问龙铎。
“因为他大限将至。若我不让你们见上一面,我怕你们会留有遗憾,也怕你们会因此恨我。”龙铎说。
“关于他的去向,我以前也追问过你。可是你说,我们不见才是最好。”
“是呀,他为了璃月……为了你们,他已经牺牲了很多……你们是该让他安度自己剩余的年岁,不应该去打扰他的。”龙铎盯着顾渊看,却发现他此时正咬紧牙关,鼻头微红。
龙铎有些不忍,却继续说道:“当年,璃月死而复生,已经注定了你们不再寻常。若是再去打扰那个人的话,恐怕他一生不得安宁。对于他来说,你们不再出现,便是对他最好的祝福。”
“可是现在,他已老矣,他将逝矣,你让我们再相见……回想起这么多年来,我们如此错过,难道他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龙铎捏住顾渊的肩膀,说道:“那对你们来说是一种遗憾,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安定。你们所给他的安定,就当是给他的一种回报吧。况且,他已经没有了关于璃月的任何记忆。现在我将这封信交给你,你与璃月该如何决定,我不再干涉。”
顾渊低头,看着手中捏紧着的信纸。
他心中知道龙铎这么多年来一直让人盯着那位故人。一是害怕顾渊与璃月再与他有相见的机会,所以随时监视;二是能保证在最后关头送来此信,好让顾渊与璃月知晓他的离去。
如今,他站在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上,身后是肥沃的农田,眼前是盛开的群花,左右是和熙的微风,还有竹子弯腰时久不久传来的“咿呀”声……
这些都令人安心不已。
“看来,他度过了还算美好的一生。”顾渊对着璃月,微微一笑。手指却稍稍用力,更加握紧了璃月的手。
璃月感受到顾渊的力度,看向他。他的微笑令她稍稍安心。于是她脸上也不再尽是悲伤犹豫的神色。
两人牵着手,一起踏进了这座隐世一般的村落。
2
与途中遇到的村民打听,得知了村中只有一家姓顾。而且家中老人也正如顾渊所说,正卧床不起。药石无效,家里人也开始为他准备起后事来。
顾渊与璃月来到一栋木屋前,站在篱笆外,久久不敢进去。直到屋内出来的中年男子见到了他们。
“你们……有事吗?”那男子见顾渊与璃月像是外乡人,稍有些警惕。
“……我们是……顾渊老先生的……朋友。”顾渊说。
“顾渊?”那男子愣了一下,回道,“是我父亲呀,他早已不叫顾渊了。多年前他改了名字,现在叫顾月芯。”
“顾月芯?”璃月疑问。
“啊,是呀……你们应该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吧。在他与我母亲相遇之前,父亲曾有一位亡妻,叫做马芯儿。为了怀念她,他改了名字。”
“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个‘月’字?”
“这个……我就不太懂了。不过,父亲常常会望着月亮叹气,说是心中只记得一个月字,其他的都记不清了。”
顾渊大概明白那个“月”字为何,于是看向了璃月。璃月也看向了他。
她情绪刚刚才好一些,现在眼眶又红了起来。
“啊,姑娘,你怎么哭了?”男子紧张道。
“大概是想到你父亲的病情吧。”顾渊心里也如同被人扎了一针,刺痛得难受。
“既然是父亲的故友,那便跟我一同进屋去看一看他吧。我叫顾怀,是他唯一的儿子。”顾怀领着顾渊与璃月一同进屋去。
期间顾怀觉得不对,疑问顿起:“你们看着如此年轻,怎么会认识我父亲这个年事已高的老头儿呢?”
“哦,他与家中长老是挚友。我们只见过数面,此次是代家人前来看望。”顾渊急忙用谎言解释道。
“原来如此。不过自几年前,家母去世之后,父亲便开始生病。如今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恐怕是认不出你们来的。”顾怀似乎是已经做好了随时为父亲守孝的准备,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的神色。
顾渊跟着顾怀走进屋子。他看着那顾怀的背影,像极了那位故人年轻时候的样子。
“啊,他是他的儿子呀!”顾渊在心中感叹道。
进到房内,顾渊跟着顾怀,往靠墙的床边走去。璃月则在后边放慢了脚步。
她远远地盯着床上那位瘦弱的老人。
在他青黄的脸上,一双凹陷的、半睁着的眼睛往来人处尽力看着。他时不时会抖动起双唇,像是发冷一般。
“爹,有人来看你了。”顾怀走到床边,小心地说。却并没有要将老人扶起的意思。
顾渊走过去。那床上躺着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跟他自己记忆中的那位故人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芯……芯儿……”老人勉强抬起手,指着站在门口处的璃月,有气无力地念道。
“爹,你糊涂了,那位姑娘不是你的亡妻呀。”
“芯儿……”老人眼里含着泪水,牙齿直打哆嗦。
顾渊再走近些,他才看清——床上之人已差不多瘦成一句骸骨。那幅景象凄凉得很。
“我爹病了好几年了,最近连人都认不清了。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情,见人就会乱喊。你们不要介意。”
顾渊露出难过的神情。他摇摇头,慢慢地蹲下身来。
“顾渊……顾渊……”
听见有人喊,老人循着声音看向顾渊。他忽地变得激动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顾渊的脸,但是自己却又够不着。
顾渊只好握住他的手,让他可以感受到自己。
“你是……你是……”老人想不起自己想说的名字,似乎很是懊恼,“我怎么就是记不起来了呢?”
顾渊回头,看着同样难过的璃月。她始终不愿再多靠近一点,只在门旁看着。
“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叫做什么?哈?我不想什么都不记得就死了……”
顾渊摇摇头,说:“那个人,不是我……”
“不,就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就跟春日里的杜鹃一样。”
顾渊心中一颤,湿了眼眶。
站于门边的璃月看着此情此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转身往屋外走了。顾渊见状,便追了出去。
门外,璃月蹲在地上,盯着土里来往的蚂蚁看,不知不觉流下了黑色的泪来。
看着这墨色的泪水在黄土中晕染开来,打乱了蚂蚁的队伍,她才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璃月。
而那房内躺着的,也一样不是她自己记忆中的爱人了。
“璃月,你怎么了?”顾渊来到璃月身旁。
“那个人,他不是顾渊。他不是我的顾渊。”
“自从他让你复活之后,他就不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因为他已然没有了关于你所有的记忆。但是……”
璃月看向顾渊,说道:“我不敢进去,我怕我见了他,以后就再也不会想念他了。”
“那你是要心心念念他的模样直到永远吗?”
璃月点点头:“只要他还在我的心里,我就会觉得安心。”
“……那程一秀呢?是因为他长得跟你心里的那个人一样,所以你才接近他的吗?”
璃月半张着嘴,说不出原因,眼神中却透露着失落。
“如果你不忍心看着这样的他,那你便回去吧。”
“那你呢?”
“我想留下来,陪他到最后,”顾渊说着,擦掉了璃月脸上黑色的泪痕,“我看着他,就等于你也看着他。别忘了,我便是你呀!”
璃月点点头,起身往村外走去。她一路走,一路不由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当她回到村外的驿站,擦去了脸上不堪的黑泪,便直奔程一秀所在的房间。她一见到程一秀,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抱住了一脸诧然的程一秀。
“怎,怎么了?”程一秀看着靠在自己胸前的璃月,不知所措又有些惊喜。
“没事,我只是觉得有些累。”
程一秀松一口气,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也抱住了璃月。
璃月感受着程一秀的温度,听着程一秀的心跳,却想着几十年前自己与那个少年奔跑在山间的情景。
这多么美好,又多么残酷。
3
顾渊一直守在床边。他握着老人的手,看着老人时睡时醒。老人嘴里糊涂地喊着各种人名,却从没叫出“璃月”的名字。
顾怀在一旁听着,说道:“听说父亲以前的村落被毁了,只有他一人生还。来到这里之后,她才遇见了我的母亲。两人成亲之后,便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自此从未离开过这里。”
“你的父亲,这一生过得还好吗?”顾渊问起,声音有些嘶哑。
“嗯,他与母亲很恩爱……虽然时常会想起他那位亡妻来,但我从未见他与母亲真吵过嘴。”
“芯儿吗?他还有想起过谁?”
顾怀摇摇头:“提起最多的就是马芯儿了……还有一位,他总说想起不起名字,也想不起模样,甚至不知道那人是否真的存在。但是他又总是想着,总说要是想不起来,心里便一直觉得空空的。”
顾渊倚在床头,看着昏睡中的老人,不发一言。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夜深了,我给你准备了床铺。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顾怀轻声询问顾渊。
“谢谢,你先去休息吧。”
顾怀点点头:“没想到,你竟对我父亲如此上心。想必当你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有亲切地抱过你吧?”
顾渊苦笑,随意地点了点头。顾怀也安心地离开了。
屋内,烛火昏暗,只有顾渊与老人。
窗外时不时传来风吹竹林的声响。顾渊回想起往昔,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也曾这样手牵着手,在夜色里倾听竹声。我们还经常背着芯儿躲到山洞里去,观赏洒在石壁上的月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感觉光阴如细水一般。”
老人听见顾渊所说,缓缓转过头来,眼里尽是难过。
“要是当年我们逃跑成功了,如今我会跟你一样,又老又丑。那样我便会躺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慢慢地死去。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怕。因为如果那样,我们就会一起度过平凡、但是幸福的一生。”
顾渊说完,忽地想到,如果真是这样,能陪他度过一生的只有璃月,而自己则根本不会存于世间。他不禁觉得惋惜,即为璃月,也为自己。不知不觉,他已经流出泪来。
老人点头,没有说出半句话。他只盯着顾渊,却记不起所有。
“你说的那些,好似我年轻时候的梦。”
顾渊微笑:“那就是梦,是你醒来之后忘却了的梦。”
老人的眼角流出一滴泪来。他艰难地说道:“那我们一定是在梦中见过!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因为我曾经伤害过你,对吗?”
顾渊低头,轻叹一口气。
老人眼睛转了向,看向了窗口外透入的月光。那光朦胧却让人心安。
顾渊坐在地上,靠在床边,一直握着老人的手,与老人相视。
直到夜半,老人突然喘息不上,握着顾渊的手也越来越大力。他似乎已到大限,却仍在苦苦挣扎。
“告诉我……你的……名字。”老人几乎用气声喊着。泪水沾满了他脸上每一道皱纹。
顾渊开口,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名……字……”
老人将死,却一直握着顾渊的手。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似乎用尽了所有的不甘跟力量。他忍受着痛苦,却不愿撒手人间,就是为了那一个名字。
顾渊看着老人眼中挤满的血丝,还有他狰狞痛苦的面目,实在不忍,夺口而出:“璃月,叫做璃月!”
“璃月……”
老人似乎得到满足,松开了握着顾渊的手,整个人都松软了下来。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笑意。随即他闭上了双眼,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顾渊亲眼看着老人离世。
他一阵茫然,接着与老人一样长呼出一阵气息,跪倒在地。虽然眼中在默默地流泪,他心里却无比平静。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原本我并不打算将璃月的名字告诉你。我怕你会因此想起那些令你痛苦的往事。你的一生应该得到安宁,就像如今这般。”顾渊对着床上的尸体自言自语道,“不过,最后能告诉你,真好……没有让你留下遗憾,真好。”
天亮之后,顾月芯的死讯传遍了全村。他的儿子并不打算为他守灵,而是计划直接安葬。
“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下葬,也不会有太多人出席葬礼。既然你远道而来,要不要……”
顾渊摆摆手,回道:“不必了,我们还得赶回京城呢。况且,该了之事已经了了。”
顾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顾渊离开。
顾渊回到驿站,从包裹中拿出一幅画卷。画卷展开,画中那个没有面目的男子如今看来还是那么令人向往。
只是顾渊的心中,已然没有了那种莫名的牵绊。他提起了笔,在心中默默地想着那位故人的模样,在画卷中画出了那个男子的面目。
那男子的面目,如春风般,如艳阳般……
他的离世,对顾渊来说竟是一种解脱。
4
骑上马,顾渊,璃月与程一秀一同往京城的方向行去。
刚要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程一秀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有一片纸钱随着山风吹到了他的面前。他拿着纸钱,回望山的另一头。
一座新坟上数支纸幡也正随着风起起落落。
程一秀不知为何,对那小小的坟堆入了迷,痴痴地盯着。
“程公子?”顾渊喊道。
程一秀回过神来,扔掉了手中的纸钱,骑马追了过去。
回程数日,突遇暴雨。
顾渊一行被困在山中,进退两难。
“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躲雨?”璃月说。
“这暴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山也没有避雨的地方。还不如快马加鞭下山去,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程一秀说道。
“就这么办吧!”顾渊同意程一秀的说法,骑着马冲在了前头。
三人策马在雨中奔驰。
谁料突然山体崩塌。泥土与岩石纷纷落下,将山路一分为二。
跑在前头的顾渊已经在泥石流拦路的那一端,而程一秀跟璃月还停在来时的路上。
“璃月!”顾渊焦急地喊道。
“我没有事!”
“顾渊先生,你先就这路回京城去吧!我与璃月绕远路走,到时候在京城相会!”程一秀朝着顾渊那头大喊。
顾渊看着塌掉一大半的山。若在此多做停留,说不定还会遇上危险。再说目前也没有办法再与璃月还有程一秀会合,于是他同意了程一秀的建议。
“程公子,请你一定照顾好璃月!”
“放心!就算我有事,也不会让璃月有事的!”
顾渊沉了沉心,骑马转身,便沿着山路继续前行。
而程一秀跟璃月也调转了马头,往来时的方向走。他们打算绕一个圈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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