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七月半(上)
一、
睁开眼的瞬间,仿佛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光,刺眼到浑身发痛。他将手举止眼前,看了看,这不是他以前的手,再摸摸脸,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触感,就连皮肤该有的弹性也一并全无。
“你醒了?”父亲俯过身来,脸上布满了伤疤,“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他回忆着,自己被人砍成两截之前的事情。
那日,他与伙伴正在村外的河边摸鱼,突然一队人马匆匆往村里奔去。他仰头看着骑马的士兵,心里突生一股向往之情,于是追着兵马往村子跑。等到他跑回村落的时候,已是黄昏,橘色的阳光下村里的相亲们皆被迫跪在兵马面前,几个年少的孩子被这阵势吓得不轻,抱着母亲哭哭啼啼。
“只要你们将愿神的头骨交出,便可免于一死!”领头的兵人这样厉声说道。
他躲在草丛中,听不清楚村民们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只依稀记得兵人们纷纷拔出长刀,随即有人倒在了血泊当中,哀嚎不禁。他盯着眼前莫名的杀戮,害怕得浑身发抖,尿湿了裤子,但当父亲即将被刀砍中之时,他仍旧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不料自己就此倒下。
“愿神,是什么?”当他想要这么问父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话。
“我们一族本是悠久的术法之家,擅使傀儡之术,隐居在山野当中,世代守护着愿神的遗物。如今那头骨已被夺去,也没有多少族人能存活下来。你当时受了严重的伤,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不得不将你的内在取出,存放于傀儡之中。一年过去了,你这才适应了新的身体,醒了过来。”父亲说着,抚摸起他的脸来,“我千方百计让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苟存,而是要将复仇的大计交托于你!”
他直起身来,看着自己木头制成的身躯,听着父亲第一次跟他说起的这些话,心里即使害怕,却也没有办法,他只能默默接受。
几天之后,父亲带他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药缸,每一个药缸里都装着满满的蛊虫,而蛊虫之中皆放着一个婴孩。那些婴孩要不面部发青已经死掉,要不正嘶声力竭地哭喊不停。这是苗疆之术,即使生活在这极南的村落,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施展蛊术。
他拉着父亲的手,为这些死去或正在痛苦的婴孩难过,且疑惑地看着父亲。
“我一身的病,活不了多少年了,为了复仇,也为了夺回愿神的遗物,我必须得选出一个孩子替代我,而这个孩子只有受得住蛊虫之毒,日后才有机会报仇!”
他使劲地拽着父亲,摇晃着脑袋,想要表达自己的抗议,却被父亲甩开了手,大骂道,“我知道这泯灭人性……但是,我别无选择了,若是日后愿神复生,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受难。”
父亲走到一个药缸前,伸手将里边的孩子抱出,然后再将孩子送到他的怀中。他看着怀里那个孩子,不哭不闹,似乎已经习惯了蛊毒的侵害。
“最后只有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就如同炼蛊一般,他是这些孩子中的蛊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嗯……就叫‘马觉’吧!”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抚养这个孩子,日后与他一同夺回愿神的遗物。”
他很难过,却无能为力,他只能抱紧这个孩子,听着父亲越来越有气无力的教导。
“你的这里,”父亲指着他的胸口说,“有一个东西,是祖传下来的,叫做招魂铃,里边已经聚集了不少魂魄。我放置在你的胸腔内,日后可用它来控制蛊虫,操纵人心。你可记住了?”
他点点头,闭上眼,确实能够听见胸内传来铃铛的声响,一声声如同哀叹一般。
二、
七月半,京城外大批的兵马正与来路不明的敌人战斗。那些敌军如同影子一般,只有漆黑的身子,不见任何面目,扭曲着四肢不停地向京城逼近。普通的刀剑根本无法伤及那些黑影,就算大刀将黑影一分为二,不久黑影又会重新凝聚成人形。正当守城的军队无计可施之时,国师特意令人送来了符咒,将军令士兵们将符咒贴于兵器之上,这才能够有效地攻击得到敌人。
一路骑马狂奔,璃月与程一秀终于接近京城。他们站于京城郊外的矮山上,望着山下激烈的战场,心中百感交集。
“本想着赶快回京将黑影之事告知祖父,谁知竟落后了。”程一秀说。
“领头的可是程将军?”璃月指着混战当中一个身着金色与黑色相间甲胃的将军问道。
程一秀定睛一看,兴奋道,“确实是祖父!”
程珏祥将军身骑黑色战马,手持长枪,正处战场正中。
“那些黑影是人死后的怨念所化,本该很快便消散于世间,但马觉却用炼蛊的方式将它们化为人形,一般的武器根本伤及不了。”璃月说,“虽然那些将士的刀剑上贴有符咒,但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
璃月话音刚毕,战场上威武的程将军便被数个黑影缠上,它们不同于人,行动毫无规律所循,只懂得见人便扑,将人纠缠致死。数个黑影一同扑向程将军的坐骑,战马受惊,致使程将军从马背上摔下,幸好将军身历百战,用手中长枪撑地,很快便立于地上。
见到此幕的程一秀由不得大惊一声,“祖父”,便立刻骑马往山下跑去。璃月见状,迟疑了一下,也一同前去。穿过重重士兵的刀剑与黑影,程一秀成功地来到了程珏祥的身旁,一同用剑与自己的祖父抵挡黑影。
“一秀?你怎么会在这里?”程珏祥舞着长枪,挡在程一秀面前。
“祖父,我来帮你!”
“普通刀剑根本无用,你快躲到一边去!”
程一秀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反倒会令程将军因此分心。他看着手中的剑,不由得叹起气来,却无意间看到了程将军手臂上渗出血来。
“祖父,你受伤了!”
程珏祥握着长枪的右手确实没有以往有力,有时甚至还会发颤。
“旧伤未愈罢了,你赶快离开这里。”程珏祥喘着粗气说。
程一秀摇头,丢下自己手中的长剑,捡起地上死去士兵的砍刀,倔强道,“我不走,我要与祖父一同抗敌!”
程珏祥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同意程一秀也加入战局。
此时迷失在战场边缘的璃月彻底失去了程一秀的踪迹,她站于尸体之间,不停地张望着。突然一个黑影拉住了璃月,将身子凑近了她,似是正在好奇地窥探璃月一般。璃月转头,与那黑影相对,似乎听到了黑影中传来悲鸣。还没等璃月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又透过黑影听到了一阵铃声,她知道,这是招魂铃的声音。
透过铃声,只见那黑影松开了璃月,转而扑向了地上那些士兵的尸体。璃月正疑惑时,尸体动了起来,他们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双眼透露出黑色的气息,手上握着武器,虽然不如活着的士兵们行动便利,却也挥舞着兵器重新加入战局。
“原来这是它们的策略!先将一部分的士兵击倒,然后再借用他们的身体来反击。这样一来,黑影们就不再惧怕兵器上的符咒,而且能够起到混淆的作用。可是黑影本该不能这样思考的能力,定是有人在远处用招魂铃来控制它们。”璃月这样想着,再次寻找起程一秀的身影来。
此时,士兵们已经感到疲惫,他们手中的符咒也渐渐破碎与耗尽,再加上不少黑影侵入了死去士兵的身躯,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程将军自知已无法将这黑影杀尽,便下令让士兵们以盾牌筑墙,抵挡黑影,以此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到来。
京城内,随心阁里,顾渊心中忽感郁闷,璃月的模样连连浮现于眼前。倍感不安的顾渊急忙从屋内出来,找到龙铎,却只见龙铎刚刚穿戴整齐,似是要出门。
“龙铎,我似乎感觉到璃月的存在,但又觉得不安。”顾渊说道。
“璃月……确实就在城外。”
“城外?不是听说有叛军来袭吗?”顾渊惊讶道。
“叛军只是朝廷的说头,其实来袭的是一众污秽之物。你曾说你与璃月在来京城的路上见到过一座黑色的山吧,山中有一些不明的黑影,如今与程家军交战的正是那些黑影。”龙铎说着,拉着顾渊走出房门,“据说数日前,那些黑影从山上出走,一路直奔京城,每到之处皆花残叶落,地方官员也曾试过阻止,但却死伤惨重。我想,这定又是马觉搞的鬼。”
“可马觉如今被关在大牢内……”
“你还记得宝观寺的明戒大师吗?他是被一个少年模样的傀儡所杀,而马家世代擅于傀儡之术,马觉被抓之时,那个傀儡并不在身边,我想如今操纵那些黑影的便是那个傀儡少年了!”
“那你这是打算去阻止一切吗?”顾渊问道。
龙铎点点头,说,“能够操纵黑影与蛊虫的招魂铃此时一定在那傀儡少年手中,只要夺过招魂铃,便能让那些黑影不复存在。”
顾渊点头赞同,心里却仍旧念着璃月的安危。
“你是想要出城去找璃月吧?”龙铎问。
顾渊毫不隐瞒,说出心中所想,“过去,我与璃月总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我便越来越感知不到她的内心,有些时候甚至连她的存在都无法感觉得到。我知道我们正越行越远,越来越像是‘两个人’。但她在我心中,仍然无法取代,我不能明知她有危险还坐以待毙。”
“那便去吧,不过要当心。”龙铎说着,转身从随心阁的柜台上取来一把古剑,说道,“这是妖所使用的剑,对付那些污秽之物,最好不过了。”
顾渊接过剑,对龙铎微微一笑,便要离开随心阁去。
“顾渊……”
顾渊回头。
“你……”龙铎想起先前夜童预示过的未来,顾渊会死于七月半这一日,心中忽生出许多悲凉来。他知道,顾渊留守在随心阁是最好不过的,但既定的命运又怎会轻易改变。龙铎最后没有阻止顾渊,而是说了一句,“请保重。”
顾渊点点头,离开了随心阁,在混乱中混入从城内出发的援兵中,成功地出了城门。
三、
遵循着官府的告示,京城的街市上已空无一人,龙铎走在灰白色的石板路上,时不时能从旁边的房屋处感受到好奇与惊恐的目光,那是淘气又不懂事的孩子们正从门缝中往外窥视。
正前方,有一个穿着云纹绣花长裙的女子,她独自一人站在街市中央,眺望着城内的鼓楼。忽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味道,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了身为半妖的龙铎。
龙铎微笑着,一边走向女子,一边不住上下打量,说道,“还以为是哪位迷了路的千金,原来是秦朝笙小姐呀!”
秦朝笙稍稍用手捂住鼻子,嫌弃地看着龙铎,说,“猥琐!”
“哟,秦小姐好生兴致呀,居然穿起了裙装,嗯……这才像一个姑娘的模样。”
龙铎已经来到秦朝笙面前,仍旧打量着秦朝笙的妆容。
自乞巧节以后,秦朝笙便不再同以往一样只穿男子的服饰,她让下人给她准备了许多的女装,也开始学习如何画眉,抹胭脂,只是自己还不习惯,常常弄巧成拙,最后只能让手巧的嬷嬷给她精心地梳妆打扮才能有如此模样。
“龙铎先生这是要去哪儿呀?”秦朝笙问。
“城外之事,你可知晓?”
秦朝笙点头,回道,“我自然知晓,我爹是国师,那些能够降妖除魔的符咒不正是他给程将军送过去的嘛。”
“那些符咒,恐怕再支撑不了多久了。”
“哼,你是质疑我爹吗?”
“哪敢,只是对方来势凶猛,符咒又是容易消耗之物,时间久了,自然支撑不住。秦国师也真是的,有更好的方法却还藏着,让外头的士兵们浴血奋战,死伤惨重。”
“别胡说,我爹要是有法子阻止这一切,定不会只画些符咒而已。”秦朝笙怒呛道。
“就怕他并不想这战事这么快便结束。”龙铎话里有话,却不明说。
“你什么意思?”
“啊,失言了,”龙铎笑道,“秦小姐又是何事要出门来呢?”
秦朝笙收起生气的模样,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递到龙铎面前,“喏,只是姐姐的发丝,原本是要送到随心阁去的,但路上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便拖延了。”
龙铎欣然接下,眼珠子转了一转,将脸贴到秦朝笙耳边,轻声说道,“你的鼻子,还真管用呢!”
秦朝笙对龙铎的行为猝不及防,正脸红心跳之时,又被龙铎一把拉住了手腕,一同往前走去。
“别拉拉扯扯的!这是要去哪儿?”秦朝笙喊道。
“当然是去解决城外的危机了,不过,得先去一趟百香楼!”
不由秦朝笙拒绝,她已经被龙铎强硬地拉着来到了百香楼内。百香楼里此时与如今的街市一般冷清,龙铎拉着秦朝笙直接上楼,闯进了染晴的房内。而自从离开了随心阁之后,木心便一直被染晴收留在百香楼柴房旁的小屋内。龙铎与秦朝笙一同进入染晴的屋内的情景,正好被经过的木心撞见。
“龙铎?”想到龙铎便是想要复活愿神之人,木心疑心顿生,偷偷地来到了染晴房内,贴着耳朵,偷听起屋内的谈话。
“龙铎先生?还有……秦小姐?”染晴惊呼。
“突然这般造访,实在抱歉,还请染晴姑娘不要见怪。”龙铎笑眯眯地说。
染晴看向秦朝笙,想要从她的脸上知晓究竟发生什么,可秦朝笙也一脸茫然,只等着龙铎说话。
“事态紧急,我便不与你寒暄了。”龙铎说完,走近了染晴,问她,“你可愿救顾渊一命?”
染晴与秦朝笙一同惊讶,皆不解地看着龙铎。
“随心阁里有一个孩子,名唤夜童,他有一双特殊的眼睛,偶尔能够透过星光,看到将来之事。”龙铎说,“乞巧节那日,夜童告诉我,他看到了顾渊之死,就在今日,七月半。如今顾渊为了璃月,已经跑到京城外去了,城外是什么情形,我想你么应该也都知道吧。”
屋外的木心大吃一惊,他摸着自己光滑的脑袋,惆怅起来。
“顾渊会死……但这会否是龙铎的诡计?可是……顾渊若是死了的话,一切的可能就都断掉了……顾渊不能死,唯独顾渊不能死!”木心心里这么想着,捏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闭住,就往楼下跑去,跑出了百香楼。
屋内,染晴难以置信,她用手轻捂住双唇,用目光向秦朝笙寻求真伪。
“夜童确实有这般能力。”秦朝笙说,语气里满是担忧,“可这既然是既定之事,染晴又怎能救顾渊呢?”
“对呀,龙铎先生,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话,我在所不辞。”染晴说。
听到染晴这般说,龙铎欣慰地笑了,他问染晴,“就算让你失去珍贵的东西,也可以吗?”
“染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只要是为了顾渊先生,一切都值得!”染晴坚定地说。
秦朝笙盯着染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谓,这便是为了心爱之人无所畏惧的模样,而自己,是否又能为了顾渊做到这般呢?秦朝笙渐渐地低下了头。
“如你们所知,顾渊与璃月本为一体,能死后复生,是愿神的恩赐,而这等恩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这个世间,只有少数几个能够看得见愿神的人才能向愿神许下心愿。染晴姑娘,你便是其中一人吧。”龙铎说道。
染晴吃惊,嘴里念叨着,“愿神……”她又想起之前顾渊对她说过,千万不可向愿神许下心愿,于是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顾渊的性命之忧,现在只有染晴姑娘可解。”龙铎解释道,“染晴姑娘,莫再犹豫。”
秦朝笙突然从后边拉住龙铎,质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顾渊?”
“为了璃月,顾渊会不惜性命!我又怎么阻止得了呢?况且夜童所预示之事从未有错,即使我阻止了顾渊,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染晴闭眼,片刻,又睁开眼,说道“我愿意,我愿意向愿神许愿!”
说完,染晴转过身去,那正透着光亮的窗户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她温婉一笑,轻声道,“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但你得用最珍视的东西来换。”
“即使用我的命来换……我想要顾渊活着,让他逃过此次死劫。”染晴说完,愿神对她点点头,伸出手,用指背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化作了光。
秦朝笙只听见染晴的许愿,却看不见愿神的存在,但是却被眼前的光刺痛了双眼,流下了泪来。
龙铎终于松一口气,他满意地对着染晴微笑,说道,“多谢染晴姑娘。”
染晴转身,对龙铎说,“龙铎先生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随即,伸手做了一个请离开的动作。
龙铎点点头,对着染晴行礼,然后带着秦朝笙离开了百香楼。
百香楼外,龙铎问秦朝笙为何要哭,秦朝笙便立即擦干了眼泪,但喉咙里却还带着哭腔地回到,“染晴姑娘能为顾渊所做之事,我一辈子都做不来。”
“为这个而哭?”龙铎嘴角上扬,又说道,“自然有你能做的事。”
秦朝笙不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龙铎。
百香楼内,每个人都躲在屋内,心里惴惴不安地盼望着城外的战事结束,从来没有如此清静过。染晴向愿神许下了心愿,却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她倚靠在窗台边上,看着外边的树上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尖,心里念着正身处战场的顾渊,突然想要哼一首曲子,于是歌声缓缓而起。
那幽怨而悲伤的歌呀,不知是否能飘到顾渊耳边。
四、
顾渊随着援兵一同出城,才惊觉原来城外已是狼藉一片,沙尘中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地上也尽是尸体与残肢。援兵们手持武器,很快加入了战局,顾渊则欲在混乱当中找寻璃月。顾渊与璃月本为一体,心事只能互相感应,只是最近两人心思各异,渐行渐远,顾渊慢慢地已经很少能够感知得到璃月的心情。
顾渊捂着胸口,一心只念着璃月,渐渐地感知到了恐惧之情,就在这战场当中。顾渊手持龙铎所给的古剑,一面躲闪于刀剑之下一面攻击向他袭来的黑影,跟着心中那份恐惧,终于在一个沙堆上见到了璃月的身影。
“璃月!”顾渊大喊着,冲着跑向璃月。
璃月见到顾渊,先是惊讶,后又感到欢喜,扑入了他的怀中。
“璃月,你可有事?”
璃月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受伤。
“这些黑影便是我们之前见到过的,从那座黑山当中而来。”璃月解释说,“它们似乎与我的本质相同,并没有想要伤害我。但是它们侵入到尸体当中,却能控制这些尸体。”
顾渊转头去看,确实看到战场上不仅有士兵与黑影正在战斗,还有一些举止怪异的士兵也参和其中,而那些被黑影控制了的尸体,因为没有痛觉,一次又一次被击倒,还能再次爬起,就算被砍掉了四肢也依旧挣扎着要扑向那些士兵。
“对了,我得去找一秀,这情景,恐怕士兵们是撑不了多久的,我要带一秀离开这里,不然他就会危险了!”璃月对顾渊说道。
“这般下去,确实抵挡不住,可京城内还有许多民众,一旦城门被破,定是生灵涂炭……该如何是好?”
璃月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顾渊,说道,“铃声!我若是靠近那些黑影,便能从它们身上听到铃声,若是没有错的话,便是龙铎曾经说过的招魂铃。我想那招魂铃便是控制这些黑影的源头,若是能够找到招魂铃,一定能够解决这场危难。”
“龙铎确实说过招魂铃在一个傀儡少年手上,可究竟要去哪里找那个少年呢?”
璃月也感到困惑,只能摇头。
“无论如何,我们先离开这里……”
还没等顾渊话毕,身后便出现了一个被黑影控制的士兵,那士兵的脖颈已被切去了一块,只能歪着脑袋,耷拉着下巴,正举起剑来,对准了顾渊的后背。
“小心!”璃月发现了顾渊身后的危险,大喊道,想要护住顾渊,却不料被顾渊事先按住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渊被那士兵从后背用剑将身体刺穿。
璃月见到剑身从顾渊的胸膛穿出,惊得说不出话来,而顾渊双眼盯着璃月,只感到胸腔一阵疼痛,随后竟生出欣慰之感。大概是因为自己阻止了璃月护住自己,因而保护了璃月,自己才会感到庆幸吧。
“顾渊……”
剑身很快又被士兵从后边抽出,而顾渊却未因此倒下,甚至没有再流多一滴的血,取而代之的是胸膛上原本该是伤口的地方闪耀出一道金光,耳边响起了短暂而幽怨的歌声,一切如同没有发生一般,顾渊的身子完好如初,根本没有受伤的痕迹。
还没等顾渊弄清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士兵又一次举起了剑来,可这次剑还未挥出,那士兵的身子就被树枝一般的东西贯穿,然后被扯得四分五裂,化作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顾渊定睛看去,在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后边,站着的是气喘吁吁的木心,连接着他身体两旁的树枝正在慢慢恢复成手臂的模样。木心本就是树妖,手能化作树枝也不奇怪。
“木心?你没有离开京城?”顾渊诧异。
“我还有话没对你说,我还不能走。”木心说着,来到顾渊身旁。
璃月则关心地在顾渊身上摸索,问道,“你真的没有受伤吗?可是那剑分明刺中了你。”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受伤的地方却变得安然无恙,可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顾渊说道。
“我偷听到龙铎与染晴的对话,说是夜童预言你今日有生命之忧,所以我才急着过来救你。”木心说。
“龙铎对染晴说?”顾渊叹一口气,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若是这般,那刚才发生的一切便可解释了。”
“是怎么回事?”璃月问。
顾渊转身对璃月说,“染晴是可以看见愿神的人。”
璃月也明白了一切,她心里为此一阵惋惜,但又不得不庆幸是染晴的心愿救了顾渊一命。
“先不说这些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木心建议。
“嗯,回京城去!”顾渊说。
璃月这时发现了远处高举着的旌旗,而旌旗下的正是骑着黑马的程珏祥。
“一秀一定就在那里,我要去找一秀!”璃月指着旌旗对顾渊说。
“可是,这里实在危险……”
“放心,那些黑影不会伤害我的。若是一秀出了什么事……”璃月说着,自己偷偷捏紧了拳头,又对木心说,“小和尚,拜托你保护顾渊了!”
“璃月……”顾渊喊着,伸出手去,却没能及时拉住璃月,璃月就这样朝着旌旗的方向奔了过去。当顾渊想要追上去的时候,又有数个黑影阻挡其中,顾渊只好用古剑对付它们。等再去寻找的时候,璃月已经消失在战场当中。
“既然璃月不会有危险,那我们便先回京城去吧!”木心说道。
“可是……”
“这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且,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危。”木心看着顾渊,从未如此认真,“如今,我才了解到,只有你,不能死!”
顾渊一脸疑惑,回头看了看璃月离去的方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跟着木心一同回京城去,而且要阻止这一切只有找到招魂铃,可现在熟知招魂铃的只有龙铎一人。
璃月穿梭在兵戎相交的战场,正往旌旗处跑去,突然被人从身后抱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人抱上了马背,而将她抱起的正是她欲寻找的程一秀。
“璃月,你怎么在战场里?”程一秀问。
“我见你跑过这边来,也跟着来了。”
“太危险了,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不,我们一起离开!你看这局势,我们根本不敌那些黑影呀,而且就算你们击倒了被它们附身的尸体,也无法完全将它们消灭。这些符咒,只能抵挡得了一时。”璃月看着程一秀剑上有些残破的符咒说道。
程一秀骑着马,带着璃月往回跑,等差不多到了城门的时候,才放松警惕,对璃月说,“我不能跟你走,以前我总想祖父带我进兵营,但祖母总是反对,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我不能让祖父失望。而且,那么多的士兵已经惨死在此,我又怎么能逃跑偷生呢?”
“那你是想要死在这里吗?”璃月说,“想要真的解决这场危机,只有找到招魂铃,而这些黑影一直往京城来,那招魂铃应该就在京城之内。”
“真的?”
正在程一秀疑问之际,璃月又听到了一阵铃声,而这阵铃声比以往的都要响亮且急促。璃月循着铃声的方向回头,盯着京城内的高处看。
“璃月……”程一秀扶着璃月的肩,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气息。
璃月回头看,战场上那些原先被黑影控制的士兵尸体一齐倒了下去,黑影也从尸体上分离开来,与其他一同聚集而来的黑影慢慢的融合,相互吸收,变得越来越大,不出片刻,已如同小山一般高,化作了一只黑色的婴孩模样,跪爬在地上,直往京城的方向。
定是那阵铃声让这些黑影变成这般,而此时那个巨大的婴孩远远高过城门,只要它稍稍伸手,城门根本阻拦不住,若城门失守,城内的百姓一定在劫难逃。
黑色的婴孩扭扭曲曲,艰难地抬起手脚,用力一拍,地上的士兵皆乱了阵型,不少还因此丧命。士兵们抬高着头,望着这黑色的巨婴,犹如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不是被吓得直往四处散去,就是腿软得瘫倒在地,已然没有了任何斗志。
璃月紧紧拉着程一秀的的手臂,叫他快跑,可程一秀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正往此处攀爬而来的巨婴,额头上渗满冷汗。
马尾旁,几个士兵对着巨婴跪地叩拜,嘴里不停地念着,“这是神灵对我们的惩戒,我们无从违背。”
璃月看着地上正在叩拜的士兵,他们跪在自己的尿堆中,一面颤颤巍巍,一面哭泣。
“璃月,跑回城内,还有用吗?”程一秀望着眼前早已血流成河的景象,声音变得低沉而无力。
璃月抚摸着程一秀的脸,她咬咬牙,抢过了程一秀手中的缰绳,调转马头,不顾程一秀的意见,继续往京城内跑去。
顾渊与木心也已经接近城门,当他们意识到黑影已经汇聚成另一种怪物的时候,那个巨婴已经来到他们身后。顾渊望着这巨大的影子,又回头看了看还没它半截高的城墙,极度担忧起来。
“若城墙被破,百姓们该怎么办……”
木心看着顾渊此时担忧的神情,脸上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微微一笑,对顾渊说道,“你果然很爱多管闲事,但是又那么的善良,让人讨厌不起来。”
顾渊正疑惑时,只见木心摩拳擦掌之后伸直了手臂,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双手插入了地面的黄土之下,不一会儿,地面开始震动,几棵大树破地而出,以难以估量的速度往上生长,很快便高过了城墙。这难得一见的巨树连成一片,成为了阻挡巨婴前进的屏障,再加上巨树不停生长伸出的枝叶,贯穿了巨婴的身体,彻底地将它困在了那里。
顾渊知道,木心使用了自己的仅剩的妖力与修为,此时正跪在地上,面色难看。
“木心,你再这样下去的话,会撑不住的!”顾渊看着木心的身体逐渐地出现了明显的木头纹路,担心不已。
“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阻止它呢?”木心对着顾渊依旧勉强地笑着。
木心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的皮肤也渐渐地化作树皮一般,但他仍然坚持着,双手不愿离开地面。
“顾渊……我最后会变得怎样,根本无所谓……只要你……只要你记得我说的话……一定要记得……”木心一面喘着气一面艰难地说着。
“你要说什么,我一定都记住!”
“很好,你知道吗?我……我在随心阁里……最喜欢的……是什么?”
顾渊不解木心在这为难关头为何要提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是……是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呀!”木心说道,“真可惜……还没能见到它……开花的时刻……”
木心的气息越来越弱,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你记住了吗?”木心问。
顾渊抱住了此时已经是半个木头的木心,他关切看着他,拼命地点头,回答道,“记住了,我记住了!”
木心再一次抬头看着顾渊,最后挤出一个微笑,却难过地说,“以我的修为……最终还是无法阻挡……顾渊……能够与你相遇……真的是……太好了……记住,不能死……只有你,不能死呀!”
顾渊抱紧了木心,却已经无法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温度。自己怀中的那个小和尚已经全部化成了一块木头,不再会说话,不再会动弹。顾渊默默地流下了泪,他怀中的那块木头也逐渐崩离,破碎,最后化为了木屑,随风而去。而木心以自己全部的修为生出的巨树也在他离去的一瞬间与他一同化作了木屑,散落在整个世间。
巨婴没有了束缚,它又再次扭动起自己的身躯,在一众士兵的血肉之上,朝着城门攀爬而去。
顾渊瘫坐在地上,他心里带着对木心离去的悲伤,抬头看着正跨过自己头顶的巨婴,那黑色已经将天掩住,却不能如乌云般带来滋润大地的雨露,它所带来的只有灾难,只有无尽的哭泣与血流成河。
顾渊就这么无力地看着,看着那黑色的巨婴继续攀爬着,继续拍死无数正在逃窜的士兵,双手已经就要触及到城墙。
编者注:欢迎收看《画妖师:七月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