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神女

一、

千层云雾之上,紫气缠绕之巅,一名端庄的白衣女子正出神地望向脚下的世间,神情忧郁又凝重。身后,有一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子挺拔,脚步轻盈,来到女子身边。

“你可认真思量过了?”男子问。

“我想清楚了,要到这凡间去。”

男子摇头,说道,“我们本因天地精华而生,与世间万物不同,你又何必非得自降神格要到凡间去呢?”

女子稍稍回头,看着男子俊朗的脸庞,回他道,“是呀,我们本不该过问世事的,可你又为何要将降妖之术传授给世人呢?”

“世间妖物横生,残害凡人,我只不过是给那些凡人一个回击的技法罢了。”

“可你却不曾教导他们妖与人一样,也分善恶。”女子深深叹气,“我就曾见过人为了私欲而残害同胞,也见过妖的重情重义,哪怕对方是人。”

“你是觉得我这做法错了?”男子问。

“我不知对错,只见世间妖物即将被人赶尽杀绝,无分善恶。这便是你要的结果吗?”

“你这是对妖心生怜悯了……”男子沉气,思索道,“那你到凡间去想要作甚?”

“我自不会与你一样,唆使妖去伤害人。既然人与妖无法共存,那我便将他们分开,各自自居。”

“你要入凡,我不反对,可你千万得当心。”

“当心什么?”

男子忧心地看着女子,那漂亮的脸蛋上尽挂着单纯的神色。

“你从未真正入过凡间,也不了解凡间复杂的情愫,人也好,妖也好,他们之间存在着我们没有的东西,名唤之背叛。”

“背叛……那会如何?”

“会在无形之中夺取你的心,让你痛不欲生。”

“……”女子低垂下眼帘,细细去想,却连半分恐惧都无法体会,笑说道,“你我皆有神气护体,区区背叛,何必忧心。”

男子惊于女子的天真,只叹气道,“哎,等你哪日想要归来,我定亲自去接你。”

“嗯,谢谢兄长。”

二、

行了不知多少里路,荒土狂沙中忽见一片深绿,尤为刺眼。一行数人站于沙山之上,皆用枯草所制的屏障挡着嘴脸。

“相君,相君,前边就是我们要找的森林了!”一名老者急忙冲到前头,对着一个壮年耳语道。

壮年望着森林,不语,只伸手指了指前方,众人便开始朝着那森林前进。等到他们艰难地穿过从不停歇的风沙,终于来到森林边缘的时候,已是夜晚。众人面对这幽深的森林,不禁回头去看身后的漫漫沙尘,一边是安详宁静,一边是狂躁焦灼。

众人皆除下了脸上的屏障,露出早已干裂的脸,终于呼吸到可口的空气。

“没想到这里竟如此幽静,若是族人们能在此定居,一定不必再过忧天忧地的日子了。”壮年拍了拍身边的高耸入云的大树,说道,“你们看,这里有用不尽的物资。”

“相君,这林中居有万千妖物,势必要小心行事。”老者说。

“妖物?真的存在吗?”跟在相君身后的一个青年发问,“不都是师父你自说自话嘛,我们可从未见过。”

“是呀。”另外两个青年异口同声。

“不可胡言,要是招来了祸害,定饶不了你们。”老者训斥完自己的三个徒弟,又转而对相君说,“往深处走,会见到一条河,那神女就生活在河边。”

“……”相君犹豫,问起老者,“传说的事,可以当真吗?”

老者坚定地点头,“这是我曾祖父传下的,不会有错。”

“……”相君半信半疑地点头应付着老者,回头再看看自己一路艰辛来到这里,若找不到传说中的神女,根本无颜回去面对族人。

老者似乎看出了相君的心思,接着说,“我呀,年纪小的时候也跟这几个小崽子一样,不信这世间有妖,可我父亲就是在我面前死于妖下。若是我早些相信他的话,能够习得他祖传的术法,或许还能救下父亲一命。他呀,是用自己的命替我挡去了灾劫。”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世间的妖怪都与那神女生活在一起吗?若非你们来过这森林?”青年问。

老者摇头,回道,“神女平息了妖物的怨气,并将它们聚集于此是为了保护世人,可总有些怨恨未消的妖物会在世间游荡,一旦人运势不好,遇上了,便会丧命。”

“这么说来,那神女是向着人的,那她肯定能将去除疾害的方法传于我们。”相君虽还不全信老者的说法,心中却也有了一些希望。

“祈求我们能真的找到神女吧,不然就回不到族里去了。”青年说。

“是呀,要是无功而返,族长一定会将我们的皮生剥了,用来祭天。”另一个青年说。

“都怪师父,跟相君说一些有的没的,相君才会跑去跟族长肯定地说一定能找到去除疾害的方法,若是真找到了还好,至少相君能娶族长那漂亮的女儿,还能当上下一任族长,要是找不到……我看我们还是逃到别的族里去算了。”第三个青年说。

“咳咳,你们都闭嘴!”老者厉声道。

相君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众人说道,“天色未尽晚,族人还在受莫名疾病之苦,我们赶紧往深处走吧,早一日找到神女,早一日解救族人。”

听从相君的话,一行人趁着月光,摸着林中的巨树一点一点地往森林深处走去。可前行还未过一个时辰,众人就皆觉得疲惫不堪,气喘吁吁,感觉比以往还要更能感到劳累。

“相君,相君……我实在是累了,走不动了,可否就地休息一阵?”走在最后的青年有气无力地说道。

相君闻声回首,才惊觉那青年竟然已经累到几乎伏地而行,赶忙往回走,来到他的面前,才发现这小伙子不仅身体疲惫,就连面色也已发青。

“相君……你为何多了几个脑袋?”青年恍恍惚惚,视线已经模糊。

“徒儿,你这是……”老者赶过来,看了看这大口呼气的青年,又看了看身旁的相君,吃惊地大呼道,“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这森林中群妖聚集,定有浓厚的瘴气存在。我这徒儿是中了毒了!相君,你的面色也不好呀……”

相君确实也开始觉得头晕,环顾着森林中似乎飘荡着的青绿色雾气,又看向身边的几人,包括老者在内,众人皆疲惫之态,脸色青紫,双眼泛黑。若是继续往前走,吸入的瘴气会越来越多,可要是往回走,恐怕也难以撑到走出森林。

“可有什么办法?”相君问。

老者摇头,回答道,“父亲不曾教给我驱散瘴气之法,我们唯有……找个清静的地方……”

相君看着老者也已经需要开始大口喘气才觉得舒畅,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一旁的三个青年也都倚靠在树干歇息,自己还来不及想要怎么去躲避这些瘴气,意识就已开始恍惚,接着看不清面前的一切,最后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睡梦间,相君看到了自己与族长的女儿头上戴着花圈,牵着手,相视而笑。俩人在族人的欢声笑语中一步一步走向祭坛,拜过天地,正式成为夫妇。

老者扶着地,勉强地支撑着身体,看着倒地不起的相君,心中担心不已,却没有任何主意,唯有用仅剩的一点气力沙哑地喊着:“救命……有人吗?来救救我们……”

就在老者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即将倒下的时候,面前忽地出现了一道光,那光穿透了森林中的雾气,直直地照在倒地的众人身上。老者见到光,似乎又有了力气,努力地仰着头,看见那道光中缓缓走来数个人影。

两个面无表情的孩童手里各自举着一枝树杈,褐色的树杈上开出了花,但很快便又凋谢,接着又会开出花来,这样不断反复,轮回。孩童的身后有一只高大的白鹿,白鹿缓步踩着地上的花瓣,在亮光当中越来越近。它的双眼明亮而锐利,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看向这边的老者,似乎正在对他进行审判。那白鹿的背上俨然乘着一个端庄貌美的女子,手扶在白鹿巨大的角上,悠然地闭着眼,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啊……神女……救救我们……”老者断断续续地呢喃着。

白鹿来到老者身前,停下了脚步。背上的女子睁开双眼,扫了一遍地上倒下的众人,小巧的朱唇缓缓张开,呼出一阵微弱的气息,周围的瘴气皆速速散去。

“你们,便是闯入这里的凡人?”女子问道。

老者虚弱地点头。

“到这儿来作甚?”

“我们来自远方的部族,只为求见神女。”

“神女?你指的是我吗?”

老者眯着眼去看那女子,想着若非是神女,又有谁能这般骑乘着神鹿在黑夜当中踏着光缓缓而来,突然眼泪就夺眶而出,哭泣着道,“是,就是您呐!神女大人,请您一定要救相君,他可是我们部族未来的族长,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相君?”

老者伏在地上,想要伸手去拉相君的手臂,却发现自己远远够不到。

女子从白鹿背上下来,她赤着双脚,来到相君跟前,蹲下身,将趴躺在地上的相君翻一个身,再将他稍稍扶起,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

“这……”女子盯着怀中的相君,心中忽地爬满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酥酥麻麻,如同寒冰初遇朝阳,正在点滴融化。

“对,这就是相君,请神女救救他吧!”老者恳求道。

“这张脸,我第一次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究竟是为何呢?”女子盯着相君,心中难以言喻的感觉越发强烈,目光更是无法从相君身上挪开,自言自语起来。

“若是相君死了,族人们也都撑不下去了!他们还在等着相君给他们带回去除疾害的方法。”

女子浅笑,对着身后的两个小童说,“把他们带回去吧,至少得保住他们的性命。”

老者听闻,松一口气,赶紧想要向面前的神女磕头致谢,可自己身体虚弱,却未能如愿。

听了女子的吩咐,身后的两个小童皆点点头,将手中的树杈贴紧身体,一同化作了两只白鹿,将倒地的众人驼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白鹿再一次踏着地上的花瓣行走,只是这一次,被踩踏过的花瓣皆一一化作了粉色的蝴蝶,随着光飞散于森林当中。

三、

犹如做了一场甜美的梦,相君躺在石床上,逐渐恢复意识。他用手背揉搓着双眼,迷蒙中见到了身旁站着一个貌美的女子,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你是……”相君含糊地说着。

“相君,这便是神女大人!”站在神女身后的老者插嘴道。

“神女!”

相君猛然清醒,从床上跳起,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草屋当中,因为吸入瘴气所受的毒也已经清除,神色甚至比以往还要精神。

“你醒了?”神女依旧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相君。

“嗯……”相君答应一声,立刻向着神女跪倒在地,“多谢神女搭救!”

“不必对我跪拜。”

神女向着相君伸出手来,相君稍稍抬头,看着神女洁白清透的纤纤玉指,迟疑了一阵才敢伸出手去,扶着神女的手从地上起身。当相君的手与神女的手相接的一瞬,神女似乎又感觉到了心中那阵酥麻之感在到处窜动,不禁深深呼吸。

“我听说你们到此处来是为了寻求疾害的救治之法?”神女问。

“确实如此,族中有人患有疾害已经好些日子了,无人知晓原因也无人能够救治,已经好几位族人因此丧命,听说东边的巨树林中住着一位不老不死的神女,具有神力,故前来求药,望神女能够解救身在苦难当中的族人。”相君语气诚恳,希望神女慈悲为怀。

神女想了想,背过身去,说道,“自凡人习得除妖之法后,我便与世间众妖居于这林中,已达数百年,为的就是躲避凡人对妖无端的残害。你的请求,恐怕我不能答允。”

神女说完,就往屋外走去了,相君追在后边,喊着“神女大人,求你慈悲呀!”

老者一把拉住相君,对他摇了摇头,说,“本以为神女是为了人而将妖聚居于此,没想到她竟是站在妖那一边的。”

“这可如何是好?”

“相君莫苦恼,我看那神女对你存有非同寻常的感情,若是能够好好利用,说不定能够事成!”老者建议到。

“我与神女初见,怎会生出感情来呢?”

“哪怕只是一眼,都能生出感情。神女看你的眼神不一般,若你再去相求,说不定神女就能答应下来了。”

相君想着也只能这样,索性就先与众人在这林中住下。

某日,相君与老者正在屋中休息,突然老者的三个徒弟跑了进来,对着相君与老者,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已经探查清楚了,每日这个时候神女都会到林中的小河去,没有其他妖怪跟着,相君若要单独去见神女,这个时候最是合适。”

得到了老者的肯定,相君做全了心中准备,独自一人悄摸着离开茅草屋,迎着夕阳来到林中的小河边。此处风景甚好,更有万花丛生,微风拂面。相君不假思索,直径来到河边,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起神女来,可还没等他寻到神女的身影,却已然被神女发现。

“相君?”神女的声音从河中传来。

相君猛然转身,看向河中,却触不及防地见到了正赤身裸体站于河中央的神女,羞愧得急转过了身,背对着神女。

“相君为何转过身去?”神女不理解凡人的这一举动。

“这……”

“转过身来!”神女略带命令地对相君喊道,相君不敢违抗,犹豫半会儿才慢慢转身,可脑袋依旧低垂着不敢去看神女的身躯。

“抬头看着我!”神女又喊道,相君只好照做,却发现神女正对着自己伸出手来,“过来。”

相君盯着一丝不挂的神女,犹如自己看到了轻柔的光,心中已然没有了想要违抗她的心思,只听从神女的呼唤,小步地走下水去,任河水淹过自己的腰,再一次与神女双手相接。

神女背对着夕阳,牵着相君的手,忽地觉得羞涩,只用另一只手抚着脸蛋,说,“不知为何,我的脸会如此滚烫,从未有过这样……”

“神女……”相君盯着神女看,已经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走,全然忘记了自己正站于河中。

“这河水清净得很,能够洗去身上所有的污秽。”神女说着,顺手将相君的衣物慢慢剥去,直到相君与自己一样赤裸着身躯。看着这般的相君,神女更觉得不自如,身子渐渐发烫,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怕不是与凡人接触多了,得了什么奇怪的毛病?”

相君想起老者说过的话,神女确实对自己抱有另类的感觉,于是对着神女笑笑,用手拨起些水花,浇在神女的肩上,说道,“凡人的这种病,大概可以称之为爱吧!”

“爱?如同我爱着林中的一众妖怪?”神女眨着双眼问道。

“一样,又不一样。”相君说着,手轻轻地拂过神女的肩膀,这让神女缩紧了身子,倒在了相君怀中。

相君顺势抱住神女,感叹道:“神女的身躯,就如同琼琚一样美丽,温润。”

“琼琚?是美玉的意思,我喜欢这个称呼,那日后相君就这般唤我吧。”神女与相君紧紧贴合,心中慌乱又觉得依恋。

夕阳下沉,繁星腾空,河边的巨石上,相君搂着神女,神女依偎着相君,两人赤着身体,一同躺在巨石上边,望着漫天的繁星。

“一想到我的族人还在受苦,我便觉得心痛。”相君说。

“……相君是想要我替你消除疾害吗?”

“若琼琚能够为我如此,我愿意将我的所有都倾覆给你,包括我的这颗心。”

神女看着相君的眉眼,越发入了迷,痴痴地,带着忧伤地问道,“若我将除去疾害的方法告诉你了,你岂不是得离开这里,回到族中去?”

“琼琚若是愿意的话,可以与我一同离开。”

神女越发忧郁起来,说道,“可我不能,这森林是因我而生的,我一旦离开,林中万物都会枯萎,那些藏于此处的妖们,也就没有了居所。”

“那……等我救好了族人,我再回到这里?”

“当真?”神女喜出望外。

“嗯,若你希望我留下来的话,我定会回来。”相君说这话的时候正望着星空,嘴角微微下垂。

神女看着这样相君,觉得有些遥远,却也为他所言而感到高兴,便与相君贴着更紧了。

半夜过后,相君突然觉得心痛,视线模糊,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就如同刚刚走进这森林一样难受。

“大概是吸入了瘴气吧……”相君有气无力地说。

神女看着正在受苦的相君,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这比看到那些妖们受难还要难过。她知道,这不是往常感受到的那种怜悯,而是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

神女起身,咬破了自己的手,将血液滴到泥土上,沐浴过月光,泥地上长出了数株小草,接着开出了翠绿色的花来。

“这是?”相君问。

“这些花是因我的血而生,日后会以瘴气为食,这样,林中就不会再有瘴气,相君也不会再觉得难受了。”神女说着拉起了躺在巨石上的相君。

相君看着地上渐渐开出一片的花朵,感激地看向神女,说,“你这是为了我?”

“不仅是今日,一想到往后相君也要与我一同生活于此,这花便不可或缺了。”神女说着,又依偎到相君怀中,“你说,这该叫什么花好呢?”

“既然是琼琚为我生出的花,那就叫琼琚花好了。”

“琼琚花,是我与相君的花儿。”

相君看了看地上的花,又看了看空中的星,心里百感交集。

数日之后,神女将一小瓶药水交给了相君,叮嘱他只要将这药水混合在族人食用的水中就能去除他们身上的疾害。

“多谢神女!”相君对着神女鞠躬道谢。

“唤我琼琚。”

“琼琚……”

“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神女说着,对相君微微一笑。

接着,神女挥了挥手,两只小鹿奔跑过来,它们带着相君一行人穿过来时的森林,走到了沙漠的边缘。在即将踏出森林的那一刻,相君回首望了望,林中的角落处闪烁着淡淡的微光,那是正开得旺盛的琼琚花。

四、

荒芜的黄土山上,相君与老者站在那儿,望着几乎寸草不生的土地,两人皆神情凝重。

“族长,这连年干旱,土地也长不出作物来,更是不见有活物的行迹,族人恐怕要支撑不住了。”老者对相君说。

“继续往南迁吧。”相君艰难地开口。

“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南迁了,再说,要是真遇到了南方的部落,我们又怎能抵挡呢?”老者担忧不已。

同样担忧的相君弯腰摸了一把脚下的黄土,难过地说,“可单守着这不毛之地又有何意义呢?”

“……”老者不言,只悄悄叹气。

这时,一个小童跑来,手里似乎举着什么东西,一路笑嘻嘻的。

“父亲,父亲,你看我找到了花儿!”

相君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手里正举着一只小花朝自己跑来。

“这花可好看了!”小童来到相君面前,将手中翠绿色的花举到相君面前,得意洋洋。

相君摸了摸小童的脑袋,接过他手中的花,凝视着,入了神。

“这可是琼琚花?”老者问。

相君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儿子打发走后,对着老者点头。

“我想,如今能够救族人的也只有那位神女大人了。”老者看着相君手中的花说。

“自那以后,已经十年了。若我回去了,恐怕再也不是你们的族长了。”

老者拍了拍相君的肩背,说道,“族长是担心神女会困住你?”

“我曾答应过她,一旦回去,便不会离开,可是,我又如何放心得下族人,还有我的小儿。”

“是呀,当初您为族人除去了疾害,理所应当地娶了族长的女儿,当上了新的族长,要您再失去这些,实在不舍。”老者略带讽刺地说着,“不过,老家伙我倒是有一术法,或许能够帮助相君。”

“是何术法?”

老者顿了顿,说,“若是神女不愿放相君走,我们只好弑神了。”

“弑神?区区凡人,如何做到?而且神女不老不死,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得了她。”相君难以置信。

“以污秽之物自居者为妖,阴阳调和为人,受万人敬拜者为神。世间万物皆有根本,也是相互连接着的。除妖之术本是天神传授,若加以改进便可用来害人,对神,亦是如此。更何况神女大人本就抛弃了神格下凡,现今与妖并无大异,虽不老不死,但据说若占据了她的心,那人便能将其杀之。”老者严肃着说。

相君想了想,问道,“你所说的术法,可真能实行?”

老者点头,回答,“我已年迈,不宜再动除妖之术,不过我那三个徒儿如今也已习得我的身法,若他们一同联手,定是没有大问题的。”

“可是……”相君想起了神女的模样,难过地说,“无论如何,她有恩于我们,我不愿神女就这样死去。”

“相君放心吧,我这术法并不会伤害神女的根本,只是将其封印罢了,若日后相君欲复活神女,只需再行术法便是。”

相君眉头稍稍舒展,手却捏紧了拳头,破碎的琼琚花流出血红的汁液,从指缝间慢慢渗出。

还是相同的五人,再次回到巨树森林中,这里已然长满了许多翠绿色的小花,原本弥漫于林中的瘴气也消失了踪影。循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路,相君一行人安然地回到了神女居住的地方。

“相君!”

即使十年过后,神女的容貌依旧如同少女一般,没有任何改变。她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相君,即使极力抑制心中的兴奋,却仍然阻止不住双腿向他奔去。

神女抱住了相君,将十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化作了行动,不停地亲吻着相君的脸颊。她在落入凡间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跟凡人一般拥有世俗的感情,会做这般世俗的事。

“相君……没想到你回一趟部落竟要花这么多的时日。你这一去就是十年,但这仅仅十年,却让你的脸变了许多。”神女轻声说着,脸上仍旧挂着喜悦。

“琼琚,你果然是不老不死的神女,依旧还是我们初遇时的模样。”相君抚摸着神女的脸,那温玉一般的触感就如同那日夕阳下他们初次相拥。

“自你离开之后,我的心就变了,变得好乱,好烦,我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但只要一闭上双眼,我就能看到你!我每时每刻都想要你拥抱我,就像现在这样,永远不要离开我!要是可以,我甚至愿意与你相互交融为一体,共用一个身子。”

“琼琚,这次来……”相君突然说不出口自己回到这里的原因,徘徊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我的族人遭遇了劫难,土地生不出作物,就快要饿死了,我想,若是琼琚的话,一定能有办法帮我族人度过劫难。”

“……”神女愣了一下,她眼神转到相君身后,看到一同而来的老者与三个青年,又换回了微笑,点头,说道,“这林中所产的种子与世间的不同,即使是干旱的土地也能生长。相君只要让身后的随从将种子带回便好,你我便可以不再过问其他的事情,安心住在一起。”

相君迟疑,回头看了看老者,只见他默默点头示意,相君也对着神女答应了下来。

夜间,相君瞒着神女偷偷来到一处大树旁,与阴暗处的老者相会。

“相君,我们已经拿到神女所赐的种子了。”老者说,“是时候该回去了。”

相君沉默片刻,开口道,“若我真的离去了,琼琚会因此伤心的。”

“相君,你并不属于此处,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你,在等着你回去呢。”

相君明白老者的意思,自己心中也无时无刻惦记着族人,为难道,“我要如何与琼琚开口呢?”

“若是神女真要拦住相君的话,这支箭可以刺穿她的胸膛。”老者说着将一直普通的箭递给相君。

相君仔细端详了那箭,却并未发现特别之处,便问,“神女不老不死,这箭真的管用?”

老者自信地点头,解释道,“唯有占据其心者,能诛其心,世上只有相君你才能令神女屈服。”

相君摸了摸那箭,最后让老者好好收着,过几日便启程回去。

等到相君与老者都离去之后,大树上的一根树枝突然扭动起来,化作了一根弯曲细长的脖子,脖子那头连着一颗长满瘤子的脑袋。这是神女身边的妖怪,能够幻化作任何事物,一直暗地里观察着相君一众。

长脖子的妖怪化为了人形,将它夜间所见之事皆告诉了神女,希望神女能够在相君对其诛心之前杀之,可神女却不愿相信妖怪所言。

“相君不可能离开我的,我知道,他的心里与我一样,都互相念着彼此。”神女这样说着,又开始想象起她与相君一同居于森林的未来,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不再挂着笑容。

数日之后,老者收拾了所有的物件,让三个徒弟去拖住神女,自己带着相君欲先离开森林,可神女却一眼看穿了所有,赶在相君离开之前将其拦了下来。

相君面对着神女一脸的质疑,自己也羞愧地撇开了脸。

“相君,过来。”神女向相君伸出手,温柔地唤着,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将相君唤到自己的身旁。

“琼琚,对不起,我必须得走,所有的族人都在等着我,我不能如此的自私。”

“自私?那你抛下我,我又该如何自处呢?”神女言语中尽是委屈。

“你可否愿意抛弃这座森林与我一同走?”相君问道。

神女看了看周围的妖怪,摇头道,“我不能这么做,就如同你对你的族人一般。”

“既然你知道这种感觉,那便不要拦着我了。”

“不,我答应会救你的族人,但是你必须得为我留下!我不会离开,但是我也不会让你走!”

神女一面说着,一面朝相君走来,情绪越来越激动,身边的数只妖怪也一同张牙舞爪起来。老者见状,自知如果那些妖怪一同攻来,自己定不是敌手,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药剂撒到空中,制造烟雾,趁机拉着相君逃进了林中,三个徒弟跟在身后。可不知为何,林子内的路径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完全找不到来时的路途,甚至迷失方向。

“此时太阳正值西落,我们跟随着太阳一定能够走出森林。”其中一个青年说道。

“对呀,神女不会离开森林,只要我们走出这林子,就安全了。”另一个青年表示同意。

可正当众人准备追随着太阳西下的余晖时,空中突然乌云密布,将这个天地笼罩成一片黑暗。相君定睛去看,那空中的哪是什么乌云,根本就是妖怪们幻化而成鸟兽与飞虫,欲在遮住天空,让他找不到方位。

“相君……相君……”空中传来了神女的呼唤,一声一声相当哀怨。

相君往空中一片密密麻麻的虫鸟中找,发现其中有一只洁白的巨鸟正展开双翅,浮于空中,俯瞰着自己。

“那是神女化作的巨鸟!”老者说,“她在等着相君您的回答。”

相君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闪着金光的双眼,纷纷盯着自己,无处可逃。

“相君,该做决定了。”老者说着,将弓与箭摆到相君面前。

相君盯着那弓箭,害怕得退了两步。他只要一想起神女的面容,便觉得愧疚不堪。

“相君!你要想一想还在等着你的族人们呀!难道你想看到他们遍地尸骨的模样?还有你的小儿呀!”老者激动着喊道。

“……拿,拿弓箭来!”相君咬咬牙,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老者将弓箭奉上,并对他的三个徒弟使了眼神,示意他们做好封印神女的准备。

相君举起弓,拉动了弦,对着天上那只巨大的白鸟,深深地呼吸着。

白鸟看到了林中的相君此时正拉着弓,对准着自己,觉得一阵心痛,却并未想逃。她只这样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唯一能令自己心动的男人。

“快逃呀,若不走的话,一定会一箭穿心!”

“您的心可是被他所占据了,若是他下的手,也会伤害到您的,趁还没受伤,赶紧逃吧!”

身边的妖怪们叽叽喳喳地对神女说着,劝着,却没能让神女摇摆半分。

“他不会的,他绝不会伤害我,因为我们彼此的心里都念着对方。”神女这样相信这,用自己的双目去等待相君松开拉弦的手,丢下伤人的弓。

“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信任……”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相君心里一直这样对神女说着,拉弓的手越来越使劲,弓弦也绷得越来越紧,就在相君没忍住落下泪来的那一刻,手中的箭朝着天空的白鸟飞了出去,正中白鸟的胸膛!

白鸟呜呼一声,从天上坠落,身边由妖怪幻化的鸟虫也害怕得一并散去。

“布阵!”老者对着三个徒弟一喊,自己也念起咒来。林中的妖怪们虽想上前去解救神女,却不得已被老者的咒语震慑,难以靠近。

白鸟从空中坠落到地面,恢复成了神女的模样。三个徒弟听从老者的命令,纷纷各自割破自己的手腕,绕着倒在地上的神女,用血迅速在地面上画上了法阵。紧接着,三人又围在法阵外头,对着法阵内的神女不停地念咒,使她动弹不得。

相君丢下手中的弓,缓步走上前去,来到法阵之内,看着地上的神女,只露出难过的神情,却一言不发。

“相君……自你走后,我便听林中的妖说,我心中的那份感受,是世间才有的,名唤作‘爱情’的东西。”神女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问道,“你是否也曾爱过我?”

相君跪倒在地,他看着神女痛苦,自己也一样痛苦万分,但是他却不愿再与神女周旋,只答道,“没有。”

“为什么?”

“我对你,唯有感激之情,敬仰之情,却从未动过要与你相守永世的真心。从一开始,我便只是想要拯救族人……对不起,我骗了你,背叛了你。”相君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他所说的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锐器,刺入神女的心。

“兄长呀,我总算明了你的忠告了!世间的情爱确实无形,但却能完完全全夺取我的心,杀死我的心,我不该遇见这个人,我不该忘记你的告诫。”

神女对天呼喊着,留下血泪来,原本洁白温润的肌肤也生出了许多黑色的斑点,甚至腐烂开来,已然没有了曾经神灵端庄的样子。

“真是可悲,原本是天神的她已经开始化作妖怪了!”老者站在法阵外,冷冷地说。

相君走近神女,一只手抱起她的头,另一只手握紧了她胸口上的那只箭,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神女,一用力,将箭拔出,随之而来的是不断从身体内涌出的血液。

“相君……”

神女的眼睛稍稍转动,看到了正泪流满面的相君,想起了自己与相君那日在夕阳的光辉下,两人浸于河水当中,相互拥抱的情景。

神女的血液流到地上,化作了一朵又一朵的琼琚花,蔓延开来,而这片本由神女而生的森林也在她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化作了尘粒飘散而去。林中的妖怪们知晓神女已经离开,无不感到惋惜与伤心,但却只能这样离散,到世间的角落里去。

“无论如何,谁都不许伤害相君!”那一日,神女知道相君或许会用弓箭杀她,她怀抱着对相君最后的信任,对林中所有的妖怪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相君擦去脸上的泪,抱起神女的尸身,站在一片闪着微光的琼琚花中,对着老者的三个徒弟说,“我要你们世代守护神女,为她修庙祈福,直至永世。”

三个徒弟纷纷跪下,朝着神女磕头。

“兄长?”

虚无中,神女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长兄,虽开心却笑不出来。

“你本性单纯,只怀抱着怜悯之心下到凡间,一心只愿为妖考虑,却没料到会遇上一个凡人。你从未体会过人世间的情爱,你不知它的凶险,你对此太过于执着,最后却伤了自己。”

“这就是兄长所说的背叛吗?”

“不只是背叛。”

“世间的凡人都会经历这般苦痛吗?”神女问。

面前的男子微微一笑。

“若是如此,那人世间的痛苦便永远无法消失,只会无尽地蔓延,无尽地重复,轮回,唯有抛弃了心中所谓的爱,人才能得到平静。”

男子想要伸手去摸神女的头,却半途中又收了回来。

“即使你经历过了这般,你仍旧还是心存着怜悯,怜悯着世间无法抛弃情爱的凡人。”

“正因为我体会过,我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存在的,什么才是该彻底抛弃的。”

男子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去,说道,“罢了,等你再能归来的时候,我再亲自接你吧。我的妹妹哟,怜悯之神。”

神女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细细想了想,突然小声对自己说道,“难道这一切皆是兄长所为?兄长本是战祸之神,故传授除妖之法给人,为的就是人与妖能够一战,因我怜悯妖的处境而下凡,导致人与妖之间平息了战事,所以兄长才……”

神女不再继续想,只是对着离去的男子轻轻摇头。

五、

数年之后,老者病危,他的三个徒儿守在床前,送他最后一程。

“徒儿们呀,那神女,千万要守住,不可令其复活……她的心中一定满是怨恨,一旦复活,定是祸害。”老者说,三个徒弟一同答应。

“你,守着能够复活神女的法阵;你,守着神女的头骨,那是她唯一的遗物;你,守着那支相君曾用来射杀神女的箭头,那已成为唯一能够杀害神女的物件,若是将来有一日神女复活,只有那箭头能够再次伤得了她。”老者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他指着眼前的三个人影,吩咐着最后的师命。

“师父,放心吧,我们定当听从。”徒弟们答应了老者的要求。

这时,相君也从外头狩猎归来,急忙赶到老者身边。

“相君……当初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我知道你是唯一能够带领族人安居的人,所以我才将神女的所在告知于你。如今想来,真是欣慰。”老者对相君说。

相君看着塌上的老者,虽快归西,却看不出多少对人世的留恋。

“你可还有什么遗憾?要我去为你做的?”相君细声问老者。

“啊……我,我最后只想知道……你当初,是否真的没有动情……对神女……”老者的话语已经开始模糊,气息也越来越薄弱了。

“动情……我也不知,那份情该是怎样的情呢?”

相君还在自我疑问之际,老者已经闭上了双眼,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离去了。

之后,老者的三个徒弟各自成家,为了避免有人利用彼此而令神女复活,便决定带着老者的遗愿,各自离开了部落,皆以除妖为生。百年之后,守护着箭头的家族在南方定居,为了更好地隐藏与神女相关的箭头,于是将其重新锻炼,与其他金属一同制成了一把青铜宝剑。

“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嗯……听说神女的名字叫做琼琚,那么就将此能与她相克的宝剑唤作‘污腥剑’吧!”

“污腥剑?”

“没错,琼琚是美玉,而玉向来忌讳污浊与腥气,故将此剑取名为‘污腥剑’。”

“名字虽不高雅,却也有道理,就这样唤它吧。”

“对了,近日听说世间有一神灵,能够实现人之心愿,同样是妖物世代所供奉着的神灵。”

“妖物供奉着的……不就是神女嘛?”

“没错,如今她已有了新的称谓,‘愿神’。”

“愿神……不过她被封印起来了竟还能现身于人前?”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愿神,只有与她有缘之人才能通过她得以实现心愿。”

“可是,她为何无端端地用自己仅剩的那点力量去替人实现心愿?费解。”

“怕是与她复活有关吧。”

“哦,我竟忘了这个。但也无妨,想要复活愿神,不仅要从三个家族手中拿到法阵跟遗物,还得提防着这把污腥剑,更何况集齐五行之物,还有……嗯,没有个数百年,怕是成不了。又有哪个人能够活得过数百年呢。”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