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年画(番外)

1

沿着不大的道路,顾渊走在不知名的村庄边缘,一旁的溪水已经结冰,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雪记录着他行过的足迹。

一直躲在顾渊怀中的黑猫挪动了一下身子,从衣物中探出头来,对着不远处的一群白鹅慵懒地叫唤了两声。顾渊也朝着那群白鹅看去,正好与赶鹅的农夫四目相接,两人皆不好意思地相互点头行礼。

不久,农夫赶着鹅从田埂经过顾渊身旁。

“年轻人,快过年了,你还出远门呀?”农夫停下脚步,盯着顾渊背上的木箱看。

“我四海为家,此时正欲往京城去。”顾渊说着,顺手摸了摸怀里的黑猫。

农夫顺着顾渊前行的方向,回头看了看,那尽头是一座高山,此时正被白雪笼罩。

“你是要翻过那座山去?”农夫问。

“看样子,这么走最近。”

“哦,那你可得当心了!那山上住着只黑熊,凶猛得很。不过前些日子,村里请来了猎户,将那只黑熊打伤了。若真遇上它,小心绕开便是,它受着伤,估计不会主动攻击你的。”

“多谢提点。”

农夫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一阵叹息,对顾渊说:“今晚怕是又要下雪了。”

顾渊也应声抬头看了看天空,嘴里呼出一阵白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农夫已经赶着鹅与他错身离去。正当顾渊要继续往前走时,那农夫忽而挥舞着手中赶鹅用的竹条,头也不回地大喊道:“山上有间破庙,可以暂避风雪哟!”

顾渊微微一笑,对着离去的农夫鞠躬,接着继续沿着道路走去。

果不其然,顾渊才刚刚上山,天便开始飘起雪来。他不得不打着伞,气喘吁吁地继续赶路,一面走,一面寻找着农夫所说的那间破庙,终于在风雪变大之前来到庙里,落了脚。

顾渊见庙内破败,便不觉得顾虑,找了一些还未被雪水打湿的柴火,直接在庙的厅堂里生起了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小庙,顾渊惬意地靠墙坐着,从木箱中取出一些干粮,自己吃一些,给黑猫也吃了一些。

就在黑猫吃过粮食之后,突然闻见什么异味似的竖起双耳,警觉起来。

只听“喵呜”一声,黑猫跑出了破庙。

“璃月!”

顾渊喊着黑猫,也追了出去,只见那黑猫在雪地中嗅着什么,自己也上前去查看一番,竟发现有数只非人的脚印,在雪地里清晰可见。

“还没被雪覆盖,是刚刚留下的吧。”

顾渊警觉地查看了四周,却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只好抱起璃月往破庙内走。等回到破庙之后,顾渊跟璃月皆察觉到庙内的气氛与刚才不同,似乎有什么东西躲了进来。

正当顾渊发现地上的一排血迹,想起农夫说过的黑熊,准备转身离开之际,一个巨大的黑影便扑面而来,硬生生将顾渊推倒,撞到了墙上。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黑熊按在墙上,不得动弹。

顾渊一时紧张,屏住呼吸,只有黑猫璃月得以逃脱,跳到一旁对着黑熊龇牙咧嘴。

黑熊对着顾渊的脸细细地看了一阵,又用鼻子嗅了嗅顾渊的脖颈,之后退了几步,松开了顾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靠近火堆,侧躺着身子,痛苦地大口喘息。

“外边实在太冷了,我是看到有火光才进来的。”那黑熊竟开口说话了,看不出是对顾渊所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

顾渊听到黑熊低哑的话语,沉了沉气,也坐到了火堆边上,烤着火,开口道:“黑熊也怕冷吗?”

那黑熊似乎惊讶于顾渊对自己说话,一下子跳坐起来,对着顾渊仔细打量一番,惊喜地问道:“你听得见我所说的话?”

“……你所说人话,我为何听不懂?”

黑熊更加惊讶了,它直起了腰,半开着嘴,连连发出惊叹的语气,却不慎拉扯到腹部的伤口,又连连喊疼。

“你……其实是一只妖怪吧?”顾渊盯着黑熊,平静地问道。

黑熊捂着自己的伤口,对着顾渊连连摇头,回答道:“我不是妖怪,我是人!”

“哦?”顾渊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么多年来,总算遇到一个能够听得见我说话的人了!”黑熊感叹道,往顾渊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你还是待在原地吧,莫靠近我……你实在是太臭了!”顾渊捂着鼻子,嫌弃地说。

“……”

黑熊听了顾渊的话,又挪动起自己的身子,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黑猫璃月见那黑熊并未有要伤害顾渊的意思,于是也回到了火堆旁,盘着身子躺下,神态悠闲。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听得明白我说的话。”黑熊问。

“我只是一个旅人罢了,带着我的黑猫璃月,正赶往京城,”顾渊伸手烤着火,不时偷瞄黑熊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又淡淡地补上,“若真要说一个身份的话,大概算是半个除妖人吧。”

“除妖人?我可不是妖,我是人!”黑熊再次倔强地强调,接着说,“难得遇到能说得上话的,若是方便,就托你一件事。作为回报,我可以带你走出这座大山。”

“这山路并不难走,不需你带路也可。不过你既然有事,那便说来听听吧。”

“……”

黑熊斜眼看了看顾渊,鼻腔内呼一口气出来,表示自己的不满,接着回道:“是要你替我带一个口信,因为我走不出这座大山。”

顾渊稍稍抬头,看到了黑熊此时落寞的眼神。

2

“我本名刘泉,是一个木匠。”

黑熊诉说着自己的身世,而顾渊则安静地听。

“我背离家乡,到城里去做工,专替人修葺房梁,因为手艺好,有些名声,便留在了城里过活,很少再回到家乡去。有一次,我替一大户人家修房梁,认识了寡妇杨氏,两人虽相识不久,但却相互看对了眼。

“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已经守了三年的寡,想要再嫁,夫家却不肯,死活要困着她。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只得偷偷相会,但我却不愿这般委屈她,始终想要给她一个名分。所以我们商量着,等我修好了房梁,就带着她逃出夫家。”

“原来你是偷了别人的小娘子呀。”

“她是个寡妇,已经没有了丈夫。若是我死了,我定不想让我娘子为我守寡,这得多痛苦呀!”

顾渊嘴角一撇,笑了笑,做了个手势,让黑熊继续。

“我们逃跑得还算顺利,没被抓回去,于是便躲到了乡下,两人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儿子,就这么过了几年。本以为无事的,但是前几年,跟现在差不多时候,为了赚些过年的钱财,我又到城里去给人修房梁,谁知被那大户人家认了出来,便派人尾随着我回到了乡下的家。

“我自知敌不过他们,只好带着杨氏跟儿子一起逃跑,跑进了这座大山当中。不过,这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杨氏跟儿子都被人抓了去,只有我自己逃脱。但是我又怎能抛下他们母子不管呢?我本就是为了他们母子而甘愿过上逃亡的生活,没有了他们,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后来没能将他们成功救出?”顾渊问。

“……”

黑熊停顿了一下,发出了几声哽咽,继续说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想要抓杨氏回去,他们……他们是气不过杨氏逃跑,所以想要杀人灭口。可这杀了人是要偿命的呀,他们哪敢呢,索性想出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们本就知这山中住有黑熊,于是找到了那黑熊所在的山洞……我那时,正好回去救杨氏与儿子,他们便当着我的面,将杨氏跟我那还未会说话的小儿扔进了熊洞当中……”

黑熊又是一阵沉默,接着默默地流出泪来,“我想要救他们,便也跟着跑进了洞内,却只见到满地的血,那黑熊啃咬着我儿子的断手,杨氏也已经倒在地上,支离破碎……”

“那你呢?”

“我……我只记得那黑熊向我扑来,紧接着天地颠倒,浑身疼痛,最后就没有了知觉。直到我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变成了一只黑熊。”

“你可曾寻人帮助?”

“我确实想要找人,可是任何人见到我都害怕得不行,他们也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想,这世上大概只有我母亲还认得出我了吧。于是想要回到家乡去,可最致命的是,我根本走不出这座大山。无论从哪里走,只要到达山的边缘,我就再也走不动了。

“那一年,我写了信回去,告诉母亲我会带着杨氏跟儿子一起回家想去看她,让她等着我们回去过年。可是……哎,这几年来,我只能靠在山脚处,望着家乡的方向。”

“你可曾想过要报仇?”

黑熊突然咬紧了牙,凶狠地瞪着面前的火堆,凶狠地说:“我也要他们尝一尝,被黑熊撕裂身体的感受!”

顾渊闭眼,似乎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刘泉,那一年你在黑熊的洞中,其实已经被黑熊咬死了,但是你的怨念却寄生到了黑熊的身上。还记得我刚才唤你作妖吗?那是因为我从你的身上能够闻到妖气,你已经化妖了,彻彻底底的是一只妖了。”顾渊平静地说。

黑熊又半张着嘴,久久才蹦出几个字,“可……我是人呀!”

“你曾经是人,如今是妖。人死后魂魄皆会被鬼使带入地府,可你的魂魄却留在了人世,是因为你的魂魄与黑熊结合在了一起,因为怨念,使得黑熊化为了妖怪。你之所以无法走出这座山,是因为但凡有怨念的魂魄都只能徘徊于死亡之地。”

“这么说……我的体内,也应该有杨氏与我小儿的魂魄?”黑熊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顾渊摇摇头,说道:“很可惜,只有你。不过他们应该比你幸福,现在怕是已经轮回,又重新降临于世了吧。”

黑熊听罢,突然号啕大哭,边哭边说道:“我望他们母子……这辈子……能够生到好人家呀!”

顾渊站起身,拍了拍黑熊的肩膀,以示安慰。

黑熊哭罢,对着顾渊就是一阵跪拜,请求道:“顾渊先生,求你给我家老母带一句话,就说,儿子不能给她尽孝了,请她一定保重身子!”

“……”

顾渊走了几步,从木箱中取出了纸笔,对着黑熊说:“刘泉,怕你是无法让你的仇人们体会被黑熊撕裂的感受了。但是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带你离开大山,回到你母亲的身边。”

黑熊喜出望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顾渊,问道:“是什么方法?”

顾渊拿着纸笔,来到破庙的供桌前,将桌子的灰尘吹去,铺平了宣纸,唤了一声“璃月”。那黑猫便从地上跳起,来到桌上。

顾渊举笔,在黑猫身上沾染出墨汁,在宣纸上作出画来,一边作画,一边对黑熊说:“刘泉啊,我有一本事,能将魂魄画于纸上。若你愿意,可进到我这画中,我会将这画带回你的家乡,赠与你的母亲。”

顾渊说完,画作已经完成,他召唤黑熊过来,一同看看画的内容。

那黑熊看着黑白的画作,一下子没能忍住,又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顾渊先生,我这命已然无用了,就算继续活着,也会被山脚下的村民猎杀。我这一身的伤,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若是真能再回到娘亲的身边,就算是化作一粒尘埃,我都愿意!”

顾渊看着痛苦的黑熊,替他抹去眼泪,微微一笑,只稍作牵引,黑熊便消失于眼前。

3

在风雪中走了大概十日,顾渊来到一座四面环山的村落,这里残破不堪似是已经没有人烟的迹象。

顾渊继续走在这个不大的村落内,寻找着刘泉所说的那个许久未回去过的家。突然闻见了一阵饭香,便循着香味来到了一座泥屋前。

屋内有一位老太,正倚在门边,看到顾渊走来,甚是激动,颤抖着喊道:“泉儿,泉儿,是你回来了吗?”

顾渊来到老太面前,行了个礼,说道:“老妇人,我叫做顾渊。”

老太仔细地端详着顾渊,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眼睛不好使,常常看错人,还以为你是我那远游的儿子。”

“你的儿子名唤泉儿?”顾渊问。

“嗯,叫做刘泉,是个没出息的木匠。前几年便来信说要带着妻儿回来看我,可是最后却没有了消息。今天又是年三十,我这不做好了饭,还在等他吗?”老太说着,眼角闪着微光。

顾渊知晓面前的老太便是刘泉的母亲,看她孤苦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儿子一家已经遇难离世,只得默默在心间叹气。

“老妇人,这天气寒冷,可否让我进屋去躲一躲?”顾渊请求。

老太连忙点头,推开门,请顾渊进去。

刚刚进屋,璃月便从顾渊怀中跳出,寻一处温暖的地方,整理起自己的毛来。

“先生请坐,穷乡僻壤,没什么可招待的。”老太让顾渊坐下,给他倒上了茶水。

顾渊喝过茶,看到桌上摆着几道菜,基本都是野菜,只有正中央的盘子内盛着一条红烧鱼。

“老妇人,这天冷,还有鱼卖吗?”顾渊好奇地问。

老太太给一旁的暖炉加了炭火,轻巧地回答,“哎哟,整个村子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哪还有东西卖哟。”

“村民们都去哪了?”

“你看这村落四面环山,一直都贫穷得很,出行也极不方便。前些年,大部分的村民都搬到山头那边的邻村或者镇上去了,只有我这个孤寡老太还留在这里,等着我那儿子归来。一想到能见孙子,我就高兴得不行。”

“那这鱼……”

“是给泉儿准备的,他最爱吃鱼了。这冰天雪地里,只有村外那条大些的河里才能找得见鱼。”

顾渊看到老太太的双手已经冻得破皮,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老妇人一个人撑着拐杖、迎着风雪,在结了冰的河面上凿洞捕鱼时的情景。

“这位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这里过吧。我把菜暖了,一起吃个年夜饭?”老太太有些腼腆地看向顾渊,小声地说,“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陪我一起吃年夜饭了。”

顾渊对着老太太,淡淡的微笑,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吃饭之际,老太太总是说起她的儿子,无论是从小便爱哭,还是离家时的不舍都让她感叹不已。

“我知道,今年他也是回不来了,但是幸好遇到了先生,还能陪我说说话。”老太太说。

“老妇人,你可曾想过刘泉为何会未能归家?”顾渊犹豫了许久,开口说道。

老太听顾渊这么问,放下了碗筷,心里也知道顾渊话中的暗示。

“我也曾想过要去找他,但是我却不知他住在何处,也不知他究竟会从哪个方向回来,所以我只有一直这么等他。我知道,他大概是不想回到这残破的村落来,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就算如此,我还是等他,只要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我可是他的娘亲呀,怎么会不等着他呢?!”

顾渊看到老太太脸上挂着的笑,眼中却含着泪。他又将喉咙里的话憋了回去,他明白,无论刘泉在外遇到了什么,这个母亲都是会执意等下去的。

“老妇人,多谢你今夜的收留,作为新春贺礼,我有一样东西相赠。”

顾渊说着,从木箱中取出一幅画,展现在老太的面前。

画作很简单,白色的背景下只有四个人,一个男人身边依偎着一个女子,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童。男人的另一边,一个老妇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望着男人的脸,慈祥地笑着。

老太看着眼前的画作,只有那男人是脸上挂有光彩的,而其他数人皆是墨色。她轻轻拂过这幅画作,突然眼中泪滑了下来。

“这画中人,多像是我的泉儿呀!”老太微笑着,似乎真的看到她的儿子已经回来,正如儿时那般倚靠在她的肩上,“我这心中,竟有一种总算团圆了的感受,感觉泉儿回来了。”

顾渊看着老妇人的笑,心中也稍稍感到了些许欣慰。

4

第二日,清晨,顾渊与老妇人相互道一句“新春好!”便就要分离了。老妇人将顾渊送至村口,就如同那年她送走自己的儿子一般,站在村口处一直望着顾渊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当中。

顾渊回首,看着那个黄豆般大小的身影,正站在村口处依依不舍,不禁去想那位老妇人还会等她的儿子到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彻底闭眼的那一刻吧。

只有到那一刻,她才能真正地与她的儿子团聚。只有那一刻,画作中男人身旁的老太太脸上才会新添神采,露出真正的笑。

“喵呜!”

璃月懒散地叫唤了一声,顾渊才回神过来,摸了摸怀中的黑猫,继续自己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