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龙铎
1
阴天，湿气重。穿过高大的门廊，两个健壮的男人架着一名虚弱的女子快速地往厅堂走去，一旁的仆人们见状纷纷让出道来，同时面面相觑，露出惊恐难过的神情。
女子被小心地放在厅堂的地面上，她浑身无力，披头散发，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膛不停地起伏，可每一口呼吸却又让她无比疼痛，遍布全身的脓包不断地溃烂着。
正前方，一个人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下人，停在了女子的面前。
“你是……雨润？”那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难以置信的面目令他脸上的皱纹交织在了一起。
女子有气无力，她稍稍抬头，目光穿过散乱的长发，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
“爹……”
倒吸一口气，女子面前的人认出了这个声音，脸色却更难看了。明明数月前，自己的女儿还是如花一般的娇嫩，谁知如今却已如同一坨烂肉，散发着阵阵恶臭。
“这……那掳走你的妖怪对你做了什么？”
“爹……不是他掳走我的，是女儿自己愿意与他私奔……如今，我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
“师父，那妖已经被我们铲除，只是小姐她……”架着项雨润回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原来如此！”项老爷冷笑一声，“我项家自古便是除妖世家，历代皆有规矩，断不能与妖来往，没想到，如今自己的女儿竟与妖私通，还怀上了孽种。”
“师父，请你救救小姐吧！”
项老爷看着女儿身上一个个烂掉的脓疮，还有她惨白消瘦的脸庞，自己也于心不忍。
“雨润呐，你可知自己已经开始化妖？”
“我……知道，我是自愿的……只是父亲不懂我的心，还将女儿心爱之人……杀了……”
“我这是在救你呀！你跟着妖怪一起只有死这一条路！为父不愿看着你去死！”
“师父，可还有法子救救小姐？”
“唉……法子自然是有，只是就算保住了性命，也无法再回到以前，雨润的余生，恐怕都会在痛苦中度过。”
“爹，请救救女儿……哪怕痛苦，也请救救女儿……”项雨润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说道，“我还要看着肚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什么？！”项老爷大怒，他指着地上的项雨润大吼，“你竟还想要保住这个孽种？你生下来的可是半妖呀！”
“若不是有肚中的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若是爹不让我生下这孩子，那也不必救我了！”
项老爷咬着牙，盯着女儿看，眼睛渐渐泛红，撇过头去，吩咐道：“带小姐回房去，准备祛除妖气的草药跟法阵。”
两个男人领命后，再次用身子架起项雨润，拖着她离开了厅堂。
这时，一直在门外候着的年轻弟子走进了屋内，关心地问道：“师父，若是小姐生下了半妖，日后可要怎么办？”
项老爷回头，同样愁眉苦脸。
“半妖可是要食用人心才能养活的呀！而且祖训里说，除妖人万不能养育半妖。”
“这些我都知道。”项老爷说，“你去买通官府的人，向他们买来死刑犯的心脏。为了保住雨润的性命，这半妖只得养着了……不过，我也不会违背祖训的，在我归天之际，也是那半妖丧命之时。”
年轻弟子狠狠点头，随后便按照项老爷的吩咐往官府去了。
2
院落中有几个孩童正在玩耍，他们跨着竹马，追逐打闹，发出愉悦的嬉笑声。不远的阴暗处，一个小小的脑袋正从墙后头探出，好奇地窥视着院中玩耍的孩子们。
一个眼尖的女孩注意到了墙后那道莫名炙热的目光，于是停下了嬉闹，有些胆怯地扯了扯身旁哥哥的衣服。
“怎么了？”
“那里！”
顺着女孩所指的方向，孩童们皆发现了躲在墙角后的那个身影。跟着领头的大孩子，孩童们一起来到了阴影处，纷纷围住了墙角后的那个同样矮小的男童。
“怎么又是你？总是鬼鬼祟祟的！”大孩子责问道。
“我……我想跟你们一起玩……”男童怯怯地说，眼中饱含着期待。
大孩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个男童，发出了嗤笑。因为穿着稍大而不整齐的衣裳，沾了泥巴的双手，以及杂乱到打结的头发，无论是哪个孩子都看不起面前的这个男童。
“就凭你？像个小乞丐似的，没人疼的东西，才不要你跟我们一起玩。”
“就是，就是。”
“我听娘亲说，他是妖怪的儿子！”
“那他岂不是妖怪？”
众人一言一语，数落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年纪相近的男童。
“我不是妖怪！”男童大吼道，“我娘亲很疼我！”
“是吗？那你怎么穿得稀稀拉拉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你娘亲要是疼你的话应该会给你梳头才对呀！”
男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委屈而无言。
“她娘亲也是一个妖怪！我见过，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还有许多的伤疤，臭死啦！样子真的很可怕！”
“我娘不是妖怪！她才不是妖怪！”
男童大吼着，带着委屈与愤恨扑向了面前的孩子们，与他们扭打作一团。虽然对面人数众多，却也敌不过男童单独一人，就连稍大一些的孩子也被他打趴在地。
“你们说我娘亲的坏话，我才不跟你们玩！”男童也负伤了，他倔强地甩下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龙铎！这可是在项府，你一个不姓项的人也敢打我们？你给我等着！”
龙铎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跑着往项府的深处去了。
来到项雨润的屋外，龙铎急匆匆地推开房门，闯了进去，他跑到娘亲床前，趴在上边，撒娇地望着床上细细喘息的娘亲。
项雨润转头，看到龙铎的脸上添了伤痕，温柔地问道：“你又跟别人打架了？”
“他们说娘亲的坏话！而且……还说娘亲不疼我！”
项雨润苦笑一下，伸手摸了摸龙铎脸上的伤痕。
“娘亲，你帮我梳头好吗？”
项雨润愣了一下，看着龙铎杂乱的头发，点点头，说道：“你得先将桌上那碗汤药喝了。”
龙铎转头看向桌子，上头摆着一碗深红色的汤药，里头漂浮着一些不规整的肉块，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味。
“我不想喝！其他人都没有喝这汤药，为什么我一定要喝？”龙铎问。
“这是你保命的汤药，一定要喝。”
“……”龙铎露出无奈的模样。
“乖，等你成年之后，就不用再喝这汤药了。”项雨润温柔地看着龙铎，“快去把汤药喝了吧，娘亲好帮你梳头。”
龙铎点点头，跑到桌子边，快速地喝光了碗里那红色的所谓“汤药”。
束好了发髻，龙铎自感精神百倍，他愉快地跑到院中，想要让那些此前嘲笑过他的孩子们看一看，娘亲亲手为自己所梳的头发，可却已经找不见他们的身影。
四处打转当中，龙铎来到了院内的偏厅，无意间从里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好奇地贴近，偷听着里头的谈话内容。
“老爷，你得管一管那个龙铎了，他刚刚又把院子里其他的孩子给打了！”这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小事，不必计较。”龙铎听得出，这是他那个面容冷漠的外公所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个半妖呀！就怕他哪天妖性大发会伤到其他的孩子。”
“不是说了吗？不许再提他是半妖的事！”
“再怎么沉默，这也是事实呀。”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雨润，她若是没有了龙铎，怕是活不了了。”
“啧，都这样的人了，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行了，龙铎我自会管教。”
龙铎听完偏厅里传出的对话，整个人感到恍惚，他虽不太明白“半妖”的意思，却也从对话中听出了这不是什么好词。龙铎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项府的大门，接着来到了自己常去的小河边。龙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清澈的河水，回想着刚才所听到的内容，既疑惑又担心。
“是谁家的小公子失落地坐在河边发呆呢？”
龙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赶紧站起身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多出了一个温婉的女子。那女子正微笑着看他，眼神中尽是温柔的晨光。
“你是谁？”龙铎问。
“我叫作琼琚，以我的年纪，你可以唤我一声姑姑。”
“我叫龙铎。”
“你是项家的人吧，怎么把脸弄伤了？”女子说着伸手抚了抚龙铎脸上的伤痕，就如同微风拂面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是项家的人？”
“因为我一直都注视着你，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盼着你快快长大成人。”
“为什么？”龙铎不解。
“日后你便会明白，有些事，只有你能去做。”
龙铎更加疑惑了，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坐回石头上边，闷闷地望着河水。
“你心中有所困扰，可以告诉我吗？”
龙铎迟疑，咬了咬嘴唇，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知道……半妖是什么吗？”
“半妖？那是妖怪与人一同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妖的血，一半人的血。”
龙铎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难过地倒吸一口气，眼眶微微发红，又问道：“那半妖算是人，还是妖呢？”
琼琚微微一笑，她轻拍龙铎的脑袋，回道：“傻孩子，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呢？只要心存善念，这一世过得开心安稳，不就好了？”
龙铎不太明白琼琚所说的意思，但是心中确实得到了慰藉，他抬头望着琼琚的笑脸，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温柔以待。
3
多年过去，稚嫩的龙铎已长得挺拔，面容也逐渐俊朗起来，只是娘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躺在床上好久都不能动弹，就连神智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许多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
坐在床前，龙铎刚刚给娘亲喂过药，他凝视着床上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轻轻地呼唤起来，可换来的却是对方陌生而疑惑的眼神。
“你是谁？你是……来接我走的龙君吗？”
龙铎欲言又止，只露出为难的表情。
“龙君……龙君……又是谁呀？”项雨润自言自语起来。
龙铎不忍心看着母亲这般模样，只好出门散心去了。
来到河边，琼琚正站在那儿，拂着飘摇的柳枝，背对着龙铎，却已知晓他的到来。
“一段时间未见，你已经成长为俊朗的少年了！”
龙铎来到琼琚身边，再也不用仰视她了，反而自己已经比琼琚高出一头来，只是即使多年过去，琼琚的容貌依旧年轻，从未变过。
“姑姑，你可曾面对过生死？”龙铎问。
“生死？”琼琚语塞，接着释然般微笑道，“我不仅面对过，还经历过。”
“经历？”
“那是数都数不清的年岁以前，他们还唤我作神女的时候……”
“神女？”
“喂！龙铎！”突然身后传来喊声，打断了龙铎与琼琚的对话。
龙铎回头，见到自己的两位堂兄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龙铎，你自己在河边嘀咕什么呢？”堂兄问。
龙铎奇怪，两位堂兄竟看不见自己身边的琼琚，正在犯愁。
“别理他了，反正他就是一个怪人！”另一个堂兄说道，便一同离去了。
龙铎疑惑地盯着琼琚，发问道：“他们看不见你？你是……妖？”
琼琚缓缓转身，面对龙铎，她望着面前这个出挑的少年，说：“若我是妖，你害怕吗？”
龙铎摇摇头。
“我不怕，就算你是妖，我还是半妖呢！”
琼琚笑了，她牵起龙铎的手，对他说：“想要知道神女的故事吗？”
龙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琼琚拉着龙铎坐在河岸边，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漫长而悲伤的故事。
听罢，龙铎震惊地喊道：“你是愿神？”
琼琚点头。
“项家历来供奉愿神，只是……只是又说愿神是不可亲近之物，而且会给世间带来灾难。”龙铎说着，偷偷地缩回了身子，显然被琼琚的身份吓到了。
“你怕我了？”
龙铎不说话。
“你觉得我真的会给世间带来灾害？”
龙铎低头道：“我不知道，我觉得姑姑你不是坏人，但是……”
“但是你却愿意听从毫无根据的猜测，而且这些猜测还是曾经伤害过我的人留下的。”
“姑姑……”
琼琚依旧微笑着，她并没有怪罪龙铎对她的猜疑，反而是顺着问起：“你可曾记得我说过，有一件事只有你可以做？”
“记得。”
“我是希望借由你的手，能够将我复活。”
“复活！”龙铎吓得站起了身。
琼琚也起身了，她点点头，道：“说到底只是希望你能替我找一个可用的肉身，然后解除束缚着我的封印，这样我就可以再次重现世间了。”
“你……你想要干什么？真的是要祸害人间吗？”龙铎大声质问道。
“我虽曾受到过伤害，但无论对人，还是妖，我都没有怨恨，只是觉得这世间的规则太过可悲，便心生怜悯。”琼琚说，“我想要消除世间的所有悲剧，让人与妖都可以活在一个干净的世界中。”
“你想要如何消除？”
“你认为世间悲剧的由来是什么？”
龙铎摇头，表示不知。
“是人心所受的苦难，而这些苦难的源头便是多余的感情与无尽的欲望。无论是爱，还是恨，若都消失了，人心便不再会受到苦难，世间也就没有悲剧了。”
“你是想要抹除掉人世间的情感？如何做得到？”
“只要我在人间复活，便能恢复神力，倾尽所有，定能办到。”
龙铎沉思着刚刚琼琚所说的话，突然觉得背脊一凉，生出许多恐惧来。
“不，不对，人世间不能没有感情，若是没有了感情，这便不再是人间了。”
琼琚不以为然，但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以往常平和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项家过得不如意，你可曾有恨过他们？可曾有想过要将他们杀死？你可知，他们也一样恨着你？这样的恨意一定让你觉得很痛苦吧，若是没有了恨，你也好，项家也好，都不会再受到苦难。”
“可是……可是我的娘亲也爱着我呀！这份感情难道不重要吗？”
“爱？”琼琚笑了，“哪怕是爱，最后也同样会带来苦难，而且是最令人刻骨铭心的苦难！”
龙铎想起了琼琚的过往，理解她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但却不同意她所说的一切，只微微摇头，说道：“虽然你在世间存在了无数的年月，但是你并没有真正地成为一个人，你不懂人间。我是不会帮你的，绝不会帮你的！”
龙铎说完，匆匆转身，想要回到项府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撇头回去，向琼琚问道：“为何只有我能够看得见你？为何要选择我来帮你？”
“因为你是封印我的人的后人，而且你是半妖，你有比常人更加长久的寿命，只有你才能解除封印，才能真正地将我复活。”
“很可惜，我不能如你的愿。”
龙铎走了，他匆忙地跑回了项府，却仍旧心心念念着琼琚所说的一切，在夜里辗转难眠。
于是乎他偷偷地在夜里潜进了外公的书房，在一本古书中找到了关于复活愿神的方法，以及所需要的一切准备。
当然，龙铎并没有真正地想要去复活愿神，只是他心中有一个疙瘩，想要去了解关于这个疙瘩的一切。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本书中不仅记载了如何复活愿神，还记载了一些他与愿神从未想过的事情。
4
这一日，是项家表小姐出嫁的日子，整个项府都红红火火，人们脸上也都挂满了喜庆的笑容。
龙铎原本想要替自己的表姐出一份心，却被嫌晦气，不让他碰任何有关礼节的东西。虽是如此，但龙铎却仍旧有心，替表姐准备了一份礼物，正打算送到她的门前。
龙铎经过长廊的时候，看到四处张灯结彩，而正在忙着装扮的仆人们各个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怪异地看着龙铎，这眼神意味着让他不要经过这条代表着喜庆的长廊，因为新娘子预定要经过此处。
在项家生活了许久，龙铎当然识趣，于是绕道而行，往里屋的方向走去，准备绕一个圈去往表姐的门口。就在他经过里屋的时候，意外地走到了外公的住所，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声响，似乎其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龙铎由此想起儿时曾也因为偷听才知道自己是半妖的事情，索性这次也偷偷将耳朵贴在了门外。
“老爷呀，你的身体快不行了呀，可别忘了那件事！”
“咳咳，我忘不了……雨润怎么样了？”
“跟您一样，越来越不好了！”
“看来是时候了，龙铎……莫要怪我呀，只能怪你身为半妖，我不能留你，否则定是祸害！”
“老爷，要动手就得趁早，免得让那半妖逃了去。”
“放心吧，等这婚事一过，我就亲手了结了他！绝不会手软！那半妖不死，我又如何能安心而去呢？”
龙铎听罢，他小心地离开外公的住处，心里如同被雨洗刷过，冰凉到发颤。他咬紧了牙，一面悲伤，一面怨恨，不明白为何世间就是容不下自己，哪怕是至亲，也都盼着自己死去。
龙铎没有再往表姐的住处走，而是折回，又绕了半个圈，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娘亲的房内。他关好了门，来到娘亲面前，眼睛发涩，难过得想哭。
“娘亲，你还记得我吗？”
项雨润侧头过去，不语。
“如今我不知如何是好，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龙君？你是龙君吗？”项雨润轻声发问。
龙铎面对着已经彻彻底底糊涂了的娘亲，失望又无奈。可自己如今除了娘亲又还能有谁可以依靠呢？
“娘亲，我是龙铎呀，你的儿子呀！”龙铎唤道，“你可知道外公想要杀我？若我不死，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是半妖吗？难道我的出世本就是一个错误吗？”
“龙铎……”
此时，门外传来了鞭炮声、打鼓声、欢呼声，一声声皆如另一个世界。
“外头发生什么事了？”项雨润问。
“……今天是表姐出嫁的日子，现在恐怕是来迎亲了吧。”龙铎无力地回答。
“出嫁？”项雨润突然间有了力气，她撑起了自己，硬要下床来，走到门边，打开门，探着头不停地张望，嘴角也自然地上扬起来。
“娘亲……”龙铎在一旁搀扶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神采。
“出嫁了，太好了，是……是我出嫁了吗？”项雨润奇怪地发问，“那个人是我吗？穿着漂亮的嫁衣，等着新郎将我接走……”
“娘亲，你糊涂了吧？”龙铎打断了项雨润。
项雨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抓住了龙铎的胳膊，然后盯着他，双唇颤抖着，不可思议地问道：“龙君……不是，你是……龙铎？”
“对呀，娘亲，你认出我来了！”
项雨润深吸一口气，用手抱住了头，十分痛苦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还是跑不掉？为什么一切都是一场梦？”
“娘亲你怎么了？”
项雨润推开龙铎，自己摔到了地上，然后又艰难地爬起。她看着自己手臂上难看的伤疤，又摸了摸自己苍老褶皱的面容，终于清醒了过来。
“我还以为一切可以重来，我还以为我可以不用遇见龙君，不用生下孩子……这样我就不用受尽身体溃烂之痛，我的一生就不会如此悲惨……可是，原来这都是梦，是我一直欺骗自己的梦境！”
龙铎吃惊地看着娘亲，却不知所措。
“爹爹说得对呀，我不该与妖为伍，我不该生下一个半妖。若是当年我没有与龙君私奔，没有怀上孩子，我也就能如同今日这般风光地出嫁，一辈子不受任何苦难！”项雨润说着，又抚摸起了自己的手臂与脸庞，“我曾受过肉身糜烂之苦，半辈子躺在床上不能自已，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这是为了什么？”
龙铎看得出，自己的娘亲正在为过往的所有决定而后悔，而自己便是这些悔恨中的一个。
“娘……亲……难道你，不曾爱过我吗？”龙铎强忍不住泪水，哭了出来。
“爱？我当然爱过，我还曾深爱过巧遇的龙君……只不过那些都是过眼浮云罢了，我最应该爱的……是我自己呀！”
项雨润曾经温柔的眼神如今化作了利箭一般，想要刺穿龙铎的胸膛。
“娘亲，若是重来，你不要儿子了吗？”
项雨润发笑，来到桌前，拿起桌上摆着的剪刀，走到龙铎面前，她流着泪，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剪刀刺进龙铎的胸膛。
“娘亲？”
龙铎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那把剪刀，还有流淌出来的鲜血，悲伤着，瑟瑟发抖。
“我的一生都是因为你而毁掉的！以前我糊涂，但是现在，我最清醒！”
项雨润说完，将剪刀拔出，然后再一次刺进龙铎的胸膛。
那份心痛，远比肉身之痛更甚。
龙铎下意识地推开项雨润，视线渐渐地变得模糊，随即大喊一声，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悲与恨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冲出了房门，见到一片红色，就如同美丽的鲜血一般，在喜庆的氛围下，一个又一个人倒在了龙铎面前，他们原本开心的笑脸如今变得支离破碎。
看着发疯一般见人就杀的龙铎，项雨润也陷入了癫狂，她仰天大笑着，不知是在笑外头那些倒地的尸体还是在笑悔不当初的自己。项雨润自感绝望，她推倒了桌上的烛火，点燃了项府的一切。在火光与血腥当中，项雨润终于无比地安心，仿佛她等这一刻等了许久。
5
河边，流水在火光映衬下依旧荡漾远去。龙铎跪在河岸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阴影当中。
“龙铎，你是否感受到了人世间感情所带来的苦难？”琼琚说。
龙铎抬头看向琼琚，不解。
“你好好照一照河面，看看如今的你吧！”
龙铎听从琼琚的话，看向了河面，里头倒映着一个如同野兽般丑陋的样貌。
“这是……我？”
“对呀，长长的犄角，尖锐的獠牙，布满鳞片的躯体，还有金色的眼眸，这就是化妖后的你呀！”
龙铎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是一副妖怪的模样，正在用手撕扯自己身上的鳞片，即使痛，他也没有停手。
“你再回头看一看，项府上下数十人都已经死在了你的手下。”
龙铎停下了动作，他盯着河面上的自己，刚才杀戮的画面一幕幕呈现在眼前，而他却发出了孩子哭泣般的喉音，落下了泪来。
“这便是你所坚持的爱与恨，人世间的感情在你的心中发芽，开花，最后凋谢，甚至酝酿，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苦难。”琼琚说着走到龙铎身边，靠在他的耳边，又轻声说，“如果这些没用的情感早就消失，现在你也就不会感到痛苦，项家的人也不会死了。所以，与我一起，一同抹除掉世间的感情与欲望吧！”
龙铎站起来，他对着琼琚摇摇头，说道：“现在的我，不是我，我要去找回真正的我！”
琼琚意外，龙铎即使因为悲愤彻底化妖，却还能仍旧坚持着心中的自我。
龙铎默默地转身，他看了一眼那绚烂的火光，似是在道别，接着便跑动了起来。他脑子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只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也不知道他跑过了多少时日，跑过了多少地方，直到他精疲力尽，才倒在了无名的山野当中。
春去秋来，无数个年月过去，龙铎被山中的落叶与泥土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