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目泉
1
山雨刚停，林间又开始泛起弥漫的雾气，鸟兽们也探出头来，抖擞着身上的水滴，重新在山间奔跑穿梭。雾气间，一名少女缓缓走来，她身着干净的素服，双眼被长布条蒙住，却意外地走得稳健，似乎不用双目也能看清跟前的道路。
少女来到一个泥坡前，这里草木稀疏，光秃秃的一片，加上被雨水反复冲刷，泥土流失了不少。就在这个泥坡当中，一只软趴趴的人手从中间探出。
少女小心跪下，握住了泥坡中的那只手，渐渐地感受到了些许温度。知道被掩埋的人还活着，少女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接着亲手刨开了面前的泥坡，救出了里头的男子。
静雅别致的木屋中，除了生活必须的物件外，角落处还养着几只鸟。少女替救回的男子擦去了身上的泥泞，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给他喂食了一些泉水，正盯着他，等着他醒觉过来。
这时，门外来了数个人，他们先是恭敬地跪在地上，轻敲木屋的房门，然后磕头，唤道：“拜求巫女大人！”
少女闻声而去，打开了房门，门外的人却依旧保持着磕头的姿势，等待着少女。
少女也跪坐在木地板上，她看着门外的几人，问道，“所求何事？”
“数日连绵降雨，我们所种的庄稼都被雨水浸泡，求问巫女大人，这雨是要降到何时才算完？”
少女抿了抿嘴，回道：“数月前，我曾预言过今年多雨，望你们种植一些不怕雨水的作物，怎地你们却不听？”
“……啊，事已至此，还望巫女大人明确解答我等的疑问。”
“若等雨完，秋末时节。”
少女说完，缓缓关上了房门，门外的数人这才抬起头来，从地上起身，一改之前恭敬的态度，嫌弃地对着面前已经关上的木门咂嘴，小声地抱怨着，“污秽之人！”
等到少女走至里屋，才发现被自己救回的男子已经清醒，正站在屋子的正中间盯着自己。
“你……醒了？”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才真的确认自己现在所处不是梦境。
“身子可有不适？”
男子摇摇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你被埋在山中，是我将你带回此处。”
“多谢。”男子注意到了少女眼前裹着的布条，疑问道，“你双眼失明？”
少女点头。
“那你是如何将我救出的？”
少女脚步轻盈，走到男子面前，抬头望着他的脸，说：“我虽双目失明，但我却并非看不见。”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这山是天石落地所成？我是这山间的巫女，自有预知将来的能力，而喝过这山中泉水的人，便能成为我的双目。”
“你可以透过他人的眼睛看见事物？”男子注意到了屋中所养的鸟，估计就是用来充当面前这少女的双眼。
“算是吧，这山周围的数个村落历代信奉着山间的巫女，我也同样以自己所预知到的将来回馈他们。”
“巫女？但其实你就跟普通的人一样吧？”
少女迟疑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同时露出疑问之态。
“我从你的身上闻不见妖气，只有人的气息。”
“你……究竟是谁？山周围的人我都认得，唯独没有见过你的模样。”
男子似是想起了不好的过往，轻轻叹气，回道，“我叫龙铎，半人半妖，若是嫌弃的话，我这便离开。”
“我为何会嫌弃你？”
龙铎意外，出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人也好，妖也罢，都与我无关，但要说到遭人嫌弃，恐怕我在你之上。”少女说着，苦笑起来。
“你不应该是受到众人尊重的巫女吗？”
“确实如你刚才所说，我本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只不过被赋予了巫女的职责，在我刚刚出世的时候，我便被选定为了巫女，这一世，都将承担起所有人的厄运，不得与他们接触，甚至他们连看我一眼都会觉得晦气。”
“但是，你却为他们预知将来的事，替他们着想？”
“是呀，这就是巫女！”
龙铎看着少女强颜欢笑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若是你想走，便走吧，只是万不可将我破坏规矩，收留你之事说出去，否则你我都会有杀身之祸。”
“我……我不走，我也早就没有了容身之所。”
少女似是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平缓了语气，对龙铎说：“那便留下吧，只要不被人发现，你可以一直都待在这里。”
龙铎看得出，面前的这位少女想要从别人身上得到一丝注视与关怀，毕竟她身为巫女，独自活在这山间，从未体会过身为人所能得到的温暖。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龙铎问。
少女想了想，回答道：“巫女本该是没有名讳的，只不过我还依稀记得在幼时，母亲曾唤我小芽。”
“小芽……那我便这样称呼你吧。”
2
自在山里住下，龙铎就没有再下过山，每次在山间游荡的时候也极其小心，生怕被附近的村人发现了他的行踪。
山里不大的小屋内，时不时会有人来拜访，但是他们都不曾入屋，只是在屋外询问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宜，小芽也每每都令他们满意，将自己预言所知告诉他们。
龙铎与小芽同住，只觉得面前的少女单纯干净，心中似乎一尘不染，她也对龙铎百般照顾，生活中彼此间有一种奇怪的尊重。
“巫女大人，今年的仪式将会照常举行，还请您明日不要误了时辰。”
小芽对着门外的几个大汉点头示意，然后便请他们回去了。
回到屋中，龙铎好奇刚刚门外之人所说的仪式是什么，便对小芽发问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日常惯例罢了，你只需待在屋中，不要让人发现便好。”
虽听小芽这般解释，但龙铎依旧觉得蹊跷，至少小芽此时低垂着头，脸上尽是阴暗之色。不过龙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口头答应了小芽，心中却暗自决定要去探究一番这所谓的仪式。
第二日，清晨，雾气缭绕之时，小芽难得地走出了山间小屋，而龙铎也偷摸着跟在她的身后，一同来到了山里的一棵大榕树前。
那棵榕树年岁久远，树上挂满了祈愿用的红绳，树下还供奉着土地爷的石像，四周插满了刚刚点上的线香。龙铎不敢靠得太前，只得躲在远处的树身后，偷偷地窥视着榕树底下发生的事情。
只见小芽来到榕树下，先是对着树下的石像鞠躬，之后便脱去了身上原本就单薄的素衣，赤身裸体地站于树荫之中。
此时，从榕树的背后缓缓出现了几个身影，慢慢地向小芽走来，接着身影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大山周围居住着的村人。他们一脸漠视，皆低着头，走到小芽周围，将她围了起来。
龙铎面对自己所见，惊讶又不知所措，只得继续观察。
那些村人规规矩矩，一个接着一个走到小芽身边，先是恭敬地鞠躬，然后小声地念着什么，最后似乎将自己所念之词全部蕴含在一口唾沫当中，吐到了小芽的身上。
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众人将自己一年来心中的阴暗全都吐到了小芽身上，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甚至消灭心中的愧疚与罪过。
这就是小芽所说的，巫女必须承受起所有人的厄运。
龙铎心中愤恨，想要冲到那棵榕树下面，将所有围着小芽的村人统统杀死，可最后却只得咬牙切齿，不得不继续躲在树后，隐藏自己的行踪。他气愤自己所见之事，自己却不能有所作为，龙铎最后忍着不知为何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回到了小屋当中。
小芽回到木屋时，已是夕阳殆尽。龙铎一脸忧伤地坐在屋内的木地板上，等着小芽回来。
“今日，你没有听我的话，去偷看了榕树下的仪式吧？”小芽开口，话语出奇地冷静。
“你如何知道？”
“别忘了，但凡喝过山中泉水的人，都会成为我的双目，你也一样。”
“那样的仪式，有必要吗？又有什么用呢？”
小芽来到龙铎身边，与他一样坐在地上。
“我也不知，但这就是巫女的宿命呐。”
龙铎抬头看着面容清秀的小芽，难过地问她：“你可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儿？”
“离开这座大山，去外边的世界，那里同样可以生存，以另外一种形式！”
小芽思索一下，想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只尴尬地回道：“若我离开了，村人们该怎么办？”
龙铎心中怒火瞬间燃起，他对着小芽怒道：“他们心中无你，你却还心系着他们？难道你心里不觉得憋屈，不觉得难过吗？”
小芽心中一愣，从未有人对她说起过这样的话语，心绪也莫名地跟着龙铎而起，似乎也感觉到了对村人们的愤怒。
“可是，我却完全不懂外边的生活。我自被选为巫女之后，就已经失去了自由，母亲再也没有来看过我，而是另一个村中的老嬷嬷教导着我巫女该做的事宜。真正成为巫女之后，更是再也没有下过这座山。外边的生活……我不懂。”
“没关系。”龙铎牵起了小芽的手，他向着小芽前倾身子，与她靠近，说道，“我会待在你的身边，陪着你，所以你不用担心外边的生活。”
“可是……”小芽用手摸了摸自己眼前的那块布条，“离开了大山，我就再也看不见了。”
“还有我！我可以做你的双眼！我会一直陪着你，看你想看的一切！”
小芽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龙铎，于是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以此平复自己的心情。
“为何龙铎会如此对我？”
“因为……我也曾与你一样，被所有人当做了污秽，甚至被自己最爱的人所厌恶，以至于她想要杀死我。”
小芽难以置信，却只得安静地听龙铎说，听他所有的过往。
龙铎说罢，他轻轻地叹一口气，自嘲着笑了，“我以前也与你一样，将所有的不幸都藏在心中，但是后来我杀了他们，甚至有些爱上了那种杀人的感觉。若不是在这山中睡了不知多少时日，恐怕这种杀人的快感还会依旧停留在我心中。我算是明白了，心中苦恨，不该自己扛着，虽不去害人，但至少可以选择逃避。”
小芽的手微微挪动，触到了龙铎的指尖，似乎这是她在安慰龙铎。
“将一切说出来，原来会让人觉得轻松许多。”龙铎说。
小芽转过身，面对着龙铎，她从龙铎的眼中能够看到自己的模样。她笑了，尽量笑得好看一些，希望龙铎能够在她的笑中忘却过往的痛苦。
“我不想做妖，但是又不知如何才能控制自己，毕竟我是一个连最爱之人都能杀的半妖。”
“心中存善，我相信只要你不忘心中的善念，一定就不会再化作妖怪。”
“可是，我的心里有善念吗？”
小芽点点头，肯定地说：“当然有，否则你如今也不会用这般温柔的眼神看我，而且你此时心中不正是怀着对我的善念吗？”
“那跟我一起走，好吗？”龙铎再次请求。
“我想要与你在一起，可是我却依旧放不下那些依赖着我的村人，没有了我，他们或许会难以生存。”
“那又如何呢？难道你要一辈子这般，感受不到快乐吗？”
小芽看到自己的脸开始有些扭曲，酸涩的感觉从喉咙向着鼻腔发展。
“容我……再想一想吧。”
小芽说完，被龙铎一把搂在了怀中，他抱着这个小小的身躯，好似就在抱着自己一般。如果在许多年以前也有一个人能够这般抱一抱自己，那就好了。
龙铎与小芽相拥着，目光不经意瞥过旁边的窗户，外头已经没有了日光的树林里，一个身子环绕着微光的女子正站在那儿看着他，看得他心中发毛。
“对了，龙铎，我来给你梳头吧！”小芽突然说。
龙铎的视线从窗外被拉回，疑问道，“梳头？”
“嗯，你刚刚说过你喜欢母亲为你梳头束发，日后，便由我替你做吧。”
“日后……”龙铎心中突感一阵温热，有些不适应地低下头去。
“对，从今往后，我都愿为你梳头，束发。”
龙铎点点头，坐正了身子，等待着小芽取来木制的梳子。
3
夜里，龙铎躺在床上，忽觉身旁多了一个人，便睁眼去看，发现床边站着的竟是正低头看他的愿神。
“龙铎，可还记得我？”愿神发问。
“你是，琼琚！”
愿神微微笑，接着问道：“你为何想要带走那个少女？”
龙铎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身子无法动弹，只得继续躺在床上，回道：“她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受苦。”
“你是想要拯救她？你以为你拯救了她，就可以拯救你自己？”愿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说道，“没用的，只要这世间还存在着无用的感情与欲望，你便谁都拯救不了！”
“……”
龙铎想要反驳，这时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可是他却不想妥协，于是拼命地挣扎，挣扎着想要扑向愿神，最后才发现原来这都是自己所做的梦。
可是梦境如此清晰，而且自己的床头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朵琼琚花。龙铎拿起那朵花，捏在手心中，揉搓出了一片血红色。他在心中暗暗许诺，一定要将小芽带离此处。
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芽从里屋出去，来到门后，拉来了紧闭着的两扇木门。龙铎也从床上起来，发现天才微微亮，通常村人们都不会这种时候来求见小芽，定是非同一般的情况，所以龙铎跟了出去，以门后的屏风做掩，偷偷窥探着前边的情况。
门开了，只见一个村妇跪倒在地上，浑身激动着颤抖，一见门开，便扑着闯进了屋内，然后鬼祟地关上了门。
“你是……”小芽有些被这村妇吓到，下意识地蜷缩了身子。
“巫女大人！巫女大人！”村妇重重地跪在小芽面前，脸上挂着泪，一副渴求的模样，带着哭腔，说道，“求求巫女大人不要伤害我的女儿，不要夺走她的双眼！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小芽似是明白了村妇的来意，只稍稍叹气，低头沉默。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但是为什么偏偏要牺牲我的女儿呢？求求你放过她吧！”
“牺牲……”小芽难过地嘀咕着，接着说，“这些规矩都是你们定的，求我又有什么用呢？”
“不！当年是您选择了我的女儿，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被作为下一任巫女培养。如今限期快到了，我真的不愿看见自己的亲女儿失去双眼，永远被困在山中。”
“不知道当年我的母亲是否有像你这般难过……”小芽苦笑着，“我只是履行了村人们交给我的任务，并没有想要害人。”
“当初有将近十个女孩符合巫女的条件，为何你偏偏选了我的女儿？”
“十个，无论我选哪一个结果都一样，都会有人伤心，在别人看来都是错。我又该怎么办呢？”小芽很是无奈，语气平淡而无力。
“那我该如何是好？”
小芽听着面前这位母亲嘶哑的声音，也觉得同情，一时想到了龙铎跟她说过的话。
“为何你不尝试着带你的女儿逃离这里？”小芽问。
“没用的，自她被选为下一任巫女之后，她就被关了起来，学习巫女的一切事宜，我也只有趁防守松懈的时候才能偷摸着看她一眼，想要带她离开，谈何容易？”
“既然没有勇气逃离这里，那便只有接受命运了！”小芽的声音变得生硬，“你走吧，免得被人发现你偷偷来见我，还请求禁忌之事。”
村妇再抬头看了一眼小芽，发现她面无表情，淡定冷漠，便失望地离开了。
等到村妇离开之后，龙铎才从屏风后出来。
“你一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吧？”还没等龙铎开口，小芽就对身后的龙铎发问。
“那个妇人这般求你，你一定也动了恻隐之心，为何不帮她一把呢？”
“我若帮了她，那便是害了别人。”小芽拉起龙铎的手，对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龙铎跟着小芽，穿过茂密的树林，又翻过了几个土坡，最后来到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这里有一条山涧，流淌着从山体内涌出的泉水，带着丝丝凉意，清澈见底，周围的树荫之下，泥土肥沃，四处开着艳丽的话，就连杂草也十分茂盛。
“此处唤作目泉，巫女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小芽面对着山涧，缓缓述说道，“相传远古之时，有一块天石落于此处，化作了这片土地，而那天石正是神灵下凡的象征。
“据说那位神灵是为了结束世间人与妖的战争才自弃神格，下凡人间。后来这里化作了大山，山里流出的泉水便也具有了神力。而那神力所赋予的正是可以预知将来的能力。”
“这便是化身巫女所得的力量？”
“没错，但是想要获取便必须得有所付出。”小芽此时露出悲伤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每一代的巫女都是由上一代的巫女所挑选的，符合巫女条件的是村中没足三岁的女童。一旦巫女被选定，就会有村中的嬷嬷专门教导有关巫女的事宜，自那以后，便鲜少能与外人有所接触了。”
“那那名妇人所说她女儿会失去双眼是怎么回事？”
小芽开口，又将话音收了回去，最后呼气平缓了心情，才说道：“我说过，想要获取就必须得先付出。等到选定的巫女长到一定的岁数，便要举行仪式，由当任的巫女将她的双眼挖出，投至这泉水当中，献给大山。”
“什么！”龙铎难以置信地喊道，“这也太残忍了！”
“还有……巫女不能成年……”
“这是什么意思？”
“当选定的巫女将双眼献祭给大山之后，当任的巫女便要做出最后的献祭，沉入这山泉当中，与大山化作一体。只有这样，付出才能有所获取，新的巫女将拥有预知将来的能力，而喝过这山泉水的人，将会成为巫女的双目。”
“所以……你冒着会被人发现的危险仍旧收留我，是因为你即将成年了！你知道就算被人发现你犯了禁忌你不过也是一死，才这样满不在乎。你这样做是为了……想在生命的最后能够有人陪伴……”
龙铎忍着鼻腔的酸涩，猜测着，同时缓缓走到小芽面前，将她脸上遮住双眼的那根布条掀开，露出了小芽原本的模样。那清秀白皙的脸庞上，两个赫然出现的黑洞令龙铎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我的模样……一定很丑陋吧！”小芽说。
龙铎摇摇头。
“别骗我了，我从你眼中可以看见自己的样子。”
龙铎迅速闭上了双眼，他往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小芽。
“我们一起逃吧，离开这里！”龙铎在小芽的耳边说。
“即使我这般模样，你也会带我走吗？”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会一直陪着你，成为你的双眼。”
小芽一直低垂在身旁的双臂缓缓抬起，也抱住了龙铎。
“我们走吧，我不想去伤害任何一个孩子，我也不愿沉尸在这泉中。”
听到小芽这么说，龙铎松了一口气，将小芽抱得更紧了。
从目泉回到木屋，已是入夜，不久后又有人来到木屋前敲门。小芽吩咐龙铎躲好，然后前去开门。
门外几个大汉举着火把站在屋前，低着头。
“巫女大人，我们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事？”
“是万分紧要之事。”其中一个大汉说，“想必巫女大人也知晓，献祭仪式的日子就快到了，可是村中出了叛徒！竟有妇人要带着准巫女大人逃离这里，不过巫女大人请放心，我们已经将她们抓获，并且给予了惩戒。”
小芽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惩戒？”
“这是触犯了村中的禁忌，自然是将她们都献给了大山！”
“……”小芽半张着嘴，想起清晨时见过的那个伤心的村妇，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不过巫女大人请放心，我们已经有了另外的人选，献祭仪式会照常举行。”
“我……知道了。”
大汉虽低着头，但是火光当中仍旧可以看得到他上扬得夸张的嘴角，就如同黑夜中会食人鲜血的妖魔一般。
关上门，回到屋中，小芽躲进了龙铎的怀中，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4
午夜过后，小芽突然起身，忧心忡忡，便再也没有睡过。直至清晨，龙铎来到她的身边，向她问起准备何时动身与他离开。
“我还不能走。”小芽说。
“为何？这种地方，越早离开不是越好吗？”
“我看到了，正有一票山贼赶往这边，不出几日，他们就会到达，然后抢夺财物，屠杀村民。”
“是预言吗？”
小芽点点头。
“我不能对此放任不管。”
“他们这般对你，你还是以善回馈，心中不觉得难受吗？”
“他们如何对我，那是他们在世间的修为，但是我却不愿看到血流成河的景象。”
龙铎转念一想，因为小芽能够透过那些村人的双眼看到实物，若是屠杀开始，小芽眼前出现的必定是一片血光，尸首遍地，她也一定会因此感到恐惧与不安。
“那你打算怎么办？”龙铎问。
“至少让我通知他们，让他们到目泉处躲避山贼，这样也算可以躲过一劫。”
龙铎想了想，答应了小芽，“好，待到那日，我们便可趁着山下无人偷偷离开，这样也不怕惊动了那些村人。”
“……”
小芽犹豫，但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三日后，村人们按照小芽所说，收拾了家中的贵重物品，携带着自家幼儿纷纷往山中跑，躲到了目泉处。龙铎也按照计划等到村人们全都躲起来之后，才带着小芽沿着隐秘的小路下山去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渡过此劫难。”小芽被龙铎牵着手，一面走一面担忧起来。
“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之事，接下来就看他们的命数了，这不是你能够左右的，无需再去担忧。”
龙铎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向小芽，两人双手紧握，小心地走在下山的泥路上。今日本就不见日光，雨水很快也落了下来，狭小的山路变得泥泞，更加难走了。但龙铎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淋着雨，继续走在前头探路，身后的小芽则打着油纸伞，小心地跟着。
“已经可以看见山脚了！”
龙铎回头对着小芽高兴地大喊，可小芽却站在原地突然不动了。
“小芽？”
“龙铎……”小芽面露难色，“我得回去，我得到目泉去！”
“为何？难道你不想与我一起离开吗？”龙铎紧张又忧心。
小芽使劲地摇头，说道：“我刚刚又看到了，因为大雨的缘故，目泉处的山体会崩塌，村民都聚集在那里，恐怕会有危险。”
龙铎无力地看着小芽一脸担忧的模样，本想硬拉着她离开，身体却又动不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硬是带着小芽离开了这里，小芽日后一定会后悔并因此恨他。
“我要回去通知村民，至少得有人通知他们。”
“我去吧，你到山下等我！”龙铎说。
“不，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小芽说，“如今有山贼来犯，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村民们恐怕会不相信你说的话，而且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收留了你，不然我们一定走不掉的。所以，你且在这里等我一阵，我很快就回来！”
龙铎本想阻止，可没料小芽说完扔掉手中碍事的雨伞，便往山上跑去。龙铎虽追了上去，但却在朦胧的大雨中失去了小芽的身影。没有办法，龙铎只得照着不太清晰的记忆在大雨中寻找去往目泉的路线。
终于又回到了深山中，小芽几次摔倒又重新站起，她怀抱着最后为村人们所做之事的心情在山间奔跑着，终于来到了目泉。可就在此时，头顶传来了一阵巨响，一大片泥石流滑了下来。目泉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出水的泉眼已被堵住，周边的大树也拔地而起，翻倒在一旁，四处可见只有一片狼藉。
几乎过半的村人们被黄泥掩埋，剩下的一半或是哀嚎痛哭，或是漫无目的地用手挖着泥土，想要救出被掩埋的人与财物。
小芽赶到村人当中，急忙跪在地上，跟着一起徒手挖起黄泥来。可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搭在了小芽的肩上。小芽不必回头也能透过渐渐向她围过来的村人眼中看到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正瞪着一双愤怒的圆目盯着她。
“身为巫女，不为我们谋取利益，却害死了大半的村民，已是堕落为妖！”
小芽急忙回头，解释道：“我此次赶来便是想要通知泥石流的事情，可是却来不及……”
还没等小芽说完，就已经有一个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你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无用！我们会躲避在此都是因为听了你的话，如今，你说再多也换不回那些被埋在大山下的生命！”
“我……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躲避山贼而已……我……”小芽就连自己都觉得恍惚，她在雨中难过又不知该如何自处。
“无需多言，害人性命，既然是大山的巫女，那便将她献祭给大山吧！”
一声令下，小芽被几个人按住，硬生生地被拖到了浑浊的泉水边，然后押着她，将她按在地上，即使小芽挣扎，也无济于事。接着，一个又一个村民上前，怀着恨意，或是对着小芽拳打脚踢，或是举着石块向她砸去，就连小孩也毫不例外地学着大人的模样。
不知为了村人们的安危折返回来的自己是否错了？小芽开始怀疑自己所坚持的善意，也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起了还在等她的龙铎的脸。
沿着山体崩塌的巨响，龙铎也终于来到了目泉，他站在高处，刚好看见几个人正举着不能动弹的小芽，走到泉水边，将她扔进了泉中。
“小芽！”
龙铎大喊一声，从高处跳了下去，他在早已浑浊的水中到处摸索着，却无论怎么也找不到小芽的尸体。
“你是何人？”长老问。
“小芽……小芽究竟去哪里了？”龙铎一边继续寻找着，一边哭喊。
“小芽？你是指巫女？她本就与大山有所契约，如今只不过是化作了大山的一部分罢了！”
龙铎停止了动作，他从水中站起，质问着面前的村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无论她是如何想的，害死了村民的人都是她！她只不过是付出该有的代价！”
龙铎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悲伤急速收回，化作了一股黑色的力量，在他的身体中游走，然后只觉得浑身发烫，一阵熟悉的感触遍布全身，龙铎化作了妖的模样。他站在水中，怒目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发出野兽捕食一般的嘶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掉所见每一个活物！
“啊，是妖怪！”
村人们见到龙铎变换的模样，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逃窜。龙铎此时从水中跃起，一把抓过一个村民，将他压在地上，对着他露出尖利的獠牙，准备一口咬破他的喉咙。
“龙铎……”
就在这时，龙铎似乎听到了小芽的声音，从泉水处传来。
“不要忘了你心中的善念。”
龙铎听着小芽的呼唤，松开了抓住村民的手，跌坐在地上，眼中流出了泪来。那个被抓的村民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跟着其他的村民逃下了山。
龙铎重新化作人形，他孤独地坐在地上，痛哭着，心中的遗憾与怨念无处可发，很是难受。
“看吧，又是这般结局。”
不知何时，愿神出现在了龙铎身后，她温柔地从后边环抱着龙铎，在他耳边说：“你算是知道什么才是这人世间的‘恶’了吧！若是世间无用的情感与欲望没有消失，这样的悲剧会一直发生，一直轮回，永远都不会停歇。”
“无用……”龙铎稍稍抬眼看向身旁的愿神。
“对呀，那些都是将人往恶推的事物，唯有它们消失了，世间才会真正地得到宁静，得到安详。到那时候，所有的泪水、争吵、战争、祸害都将不复存在。”愿神说着，站起身，也将地上的龙铎拉起。
龙铎看着愿神清澈而毫无波动的眼波，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如何？是否要帮我一把，让这个世间的丑陋都一并消失？”
龙铎嘴角微微抽动，他似是冷笑，又似是哭泣，说道：“琼琚，我答应你。”
愿神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领着龙铎来到泉水边，对着他说：“这泉水并不是死物，它几百年间汇聚了无数巫女的性命，早已有了灵魂，而你应该也听得见其中的声音吧？”
龙铎不解地看着愿神。
“以前，从未有人对此付诸过真的爱意，所以它只是一汪泉水，如今，它终于有了生命，想要离开这里。”
“离开……”
龙铎望着眼前的泉水，由浑浊渐渐地变得清澈，然后收缩一起，最后化作了无数颗眼珠子，呈现在泥地当中，接着那些眼珠子又蠕动起来，慢慢汇聚，最后变成了一个孩童的模样。
那个孩童拥有无比透亮的双眼，他盯着龙铎，微微笑，说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跟着你离开！”
龙铎知道那个所谓的声音指的是什么，心中忽觉得感动，走上前去，牵起了那个孩童的手。
“对，你与我一起，离开此处，再也不回来了！而此处，再也没有目泉。”
孩童抬头看着身边的龙铎，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怀中的一根长布条交到了龙铎手中。
龙铎接过那根长布条，难过地唤道：“小芽……”
5
入夜之后，龙铎牵着由目泉幻化而来的孩童一起下山，经过了山下周边的村庄，发现这里早已被山贼洗劫一空.而村内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上都沾满了新鲜的血迹，那些村人们的尸首都被堆积在了村口，被火熊熊燃烧着，透过刚被雨水洗过的空气，可以闻见浓厚的血腥与烧肉的气味。
这时，龙铎抱起身边的孩童，望着挂在夜空中圆圆的月亮，轻声说道：“该给你起一个名字才对，叫什么好呢……”
孩童眨巴着双眼，看着四处的血迹还有面前的大火，说了一句：“我喜欢这样的夜。”
“呵，那便叫你夜童好了。”
绕过村口的大火，龙铎抱着夜童，一起消失在了夜幕当中。